林文岳:医生之死
父亲原本是一个勤奋、精力充沛的人,但晚年却因糖尿病引起血管阻塞,导致下半腿坏死。不到两个月,他的左右腿膝盖以下被截肢,才保住了性命。他在九十岁高龄接受如此大的手术后还能存活五年,固然有高超的现代医术的功劳,但父亲顽强的求生意志也一定是一个重要原因。在他活着的五年里,失去了下半条腿的父亲无法自行行走或坐立。他凡事都依赖别人。去年,他大部分时间甚至都闭着眼睛睡着了。
C医生是我父亲的主治医生。我经常在病房里意外地遇见他,他每天早晚都会来检查我父亲的病情。他的家距离医院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路程,即使是周末和节假日,他也会穿着便服抽出时间去看望病人。
一开始,他跟我说话总是围绕着我父亲的病情,比如体温、血压、血糖,以及如何治疗。我恭敬地听着,心里时常感到无奈。当父亲病情稳定但进展不大时,他偶尔会谈论其他问题。
“年轻的时候,我常常很自豪,我觉得作为一个医生,能够救治很多病人,让他们恢复健康,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C博士说这话时,虽然年仅十几岁,两鬓已白发,但面色红润,身材高大,举止温和。
“不过,这些年,我时常感觉自己的能力有限,很多事情都显得不太确定。”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床的中央。那一处白色被子的底部突然凹陷下去,变得平坦,父亲的身体只剩下了三分之二。
精湛的医术救了父亲的命,但他还是失去了很多,包括容貌和精神。我的父亲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有一次,例行检查结束后,C医生突然一脸悲伤地问我:“人为什么要生孩子?人终究会死。”这样的话突然出自一位资深医生之口,让我愣住了。猝不及防。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像在课堂上面对一个困惑的学生,需要回答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于是我不自觉地说:
“其实,不仅人会生和死,狗和猫也一样。”
“那为什么狗和猫一定要活呢?既然它们会死。”
“不仅狗和猫,花草也有生有死。”
“为什么花和草会生长?”
这种推演似乎有点游戏的味道,但我记得那天下午,当夕阳洒在病房的一角时,C医生与我谈话的语气和态度无疑是严肃认真的。还没忘记,我突然对陶渊明的诗句产生了怀疑:“天地恒久,山河不改。草木已成常理,霜露已枯。”都说人是最有智慧的,仅此而已。”露水使小草茂盛。不是被霜冻枯萎的小草,那么春风吹过又长出来的小草,绝对不是被野火烧毁的小草。所以,虽然每年的花都差不多,但毕竟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花。生命的终结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那天晚上,父亲病床两侧的简短谈话让我更全面地了解了C医生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况。
C医生仍然忙着照顾他的许多病人。他的腹部原本是微微突出的,但微微的消瘦却让他的身材显得更加挺拔,整个人看上去年轻有活力。
然而,两三个月后,我从照顾我父亲的护士那里得知,C医生突然告诉我,他不能再治疗我父亲了,因为他自己也病了。
C博士有病吗?真是一个惊喜。他得了什么病?难道他只是匆匆通知护理人员请假,没有向我们家人解释吗?医院里传言说C医生似乎得了重病。
在我真诚而热情的请求下,一楼的护士长红着眼睛告诉我:“他查出患有晚期胃癌。”她也是C博士关心和支持的后辈之一。
我父亲住院前后都受到C医生的精心照顾。这个时候我们家人就应该表示哀悼,所以我代表兄弟姐妹前去探望。一开始,C医生礼貌地拒绝了,在电话里平静地说:“我很好,还能走动,和你刚才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对我个人而言,C博士不仅仅是一位父亲。经过几次交谈,他似乎是我的老朋友了。或许,C医生也把我不仅视为他所照顾的病人的家人,更是一位朋友。他终于答应了:“不过别来我家了,我们在我家隔壁的咖啡馆见吧,我还没那么认真呢!”说完,他还笑了。
从外表上看,C医生确实和两个月前在医院看到的没有太大区别。穿着休闲装,依然精神抖擞。
“我看起来像病人吗?我看起来像晚期癌症患者吗?”
“我请了一天假,去打了一场高尔夫球。平时我很轻松地完成了练习,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一洞我就没有力气挥杆了,我勉强打完了比赛,很累地回家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累了。我儿子是肠胃科医生,他建议我去做检查、拍X光片。”
“我不知道,当我看到乱七八糟的图片时,我惊呆了。我自己也是一名医生,明确是胃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
“真是奇怪,怎么一点征兆都没有?”
我坐在C博士对面,听着他的许多话,几乎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怕死,我是一名医生,治愈过病人,救治过无数病人。反正人生就是这样,有生就有死。”C医生似乎在安慰我,而我面对的是一个自知生命有限的人,无法像讨论生死问题时那样雄辩。
“只是这两天我一直看着我的妻子,想了很多事情,如果我走了,她会怎样?”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些。“昨天,我孙子从海外打来电话,我实在受不了了。”C医生终于哽咽了。
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坐在旁边的年轻人开心地有说有笑。我觉得不宜久留,便提出离开。临走前,我送给C博士一支漂亮的圆珠笔和一本笔记本。C医生哈哈大笑,说:“哈哈,我也能像你一样写文章。”他伸出手向我道谢,掌心有力而温暖。
大约一个月后,我第二次去拜访C博士。我跟着护士长,直奔他在医院附近的住处。C博士和他的妻子正在客厅里与我们交谈。客厅里温暖的色调和两位主人穿的颜色鲜艳的衣服,只显示出病人的憔悴。C医生比之前在咖啡馆见到他时瘦了很多,头发也稀疏了,可能是吃药的缘故。就连镜片后面的双眸也黯淡无光。
两位主持人轮流讲述了自己的病情和现状。妻子平静的话语中,隐藏着深深的担忧。C医生还是一如既往的精神抖擞,但谈话的内容却与资深医生的语气完全不同。让人感觉坐在他面前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在描述自己的病情。
“你给我的笔和笔记本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我什么也没记住,一个字也写不出来。”C医生送我们上电梯时对我说道。当时我几乎就可以预见到会是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病床上一待就是五年。父亲的病情时而稳定,时而危重,陷入昏迷。兄弟姐妹们赶紧回到病床上。深秋的一个夜晚,我们轮流牵着父亲的手,目送他安详地离开。我的父亲九十六岁了,身体虚弱,安详地去世了。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C博士的讣告。护士长告诉我,C医生保持了最后的尊严。他在与父亲病房同一楼层的偏远病房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天。除了家人之外,他不允许任何访客,甚至是医院的同事。唯一照顾他的人是护士长。她说:“C医生知道没有康复的可能,除了止痛药,他拒绝了几乎所有的治疗和营养药物。”
“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终究会死。”有时候,我突然想起C博士说的话,我真的很无助。现在,我更加意识到,死亡不一定是浪漫的,也不一定是哲学的。
林文岳作品_林文岳散文集林文岳:在台大的日子林文岳:《阳光下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