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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秦围邯郸

赵之畏秦也(时惠文王已卒,太子冉立,是为孝成王),至逼取魏齐之头以献。赵之君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不知秦恃其强,得尺则尺,得寸则寸,其欲何厌之有?周赧王五十七年,秦昭王使王齕(音乾)伐赵(秦初欲使王陵伐赵,王陵辞曰:“邯郸实未易攻,且诸侯之救日至,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赵之都也)。赵平原君夫人,公子姊也,赵魏又唇齿相依之邦也。乃因公子而求救于魏王,然魏兵寡,不足以制秦,因又求救于楚,楚魏赵三国合纵,则秦兵可却矣。

求救于魏,则有深明时势事之公子在,不劳平原亲行,自能赴救。而楚则不能不自往,使命重要,故不可不妙选随员以为助。乃于名下食客中,选文武兼备者二十人,与之偕行。然可取者仅得十九人耳,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闻之,自荐于平原君,愿以备员。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锥为尖锐之刀,置于囊中,其尖必破囊而出,以喻才士虽处众人之中,必有见长之处)。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颂,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早得处于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竟以毛遂充数。十九人相与目笑之,同行之楚,接其言论,则十九人皆服。

平原君至楚,与楚言合纵之利害,自日出至于日中,反复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纵之利害,两言而决耳。至今不决,何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悬于吾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昔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地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战士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强,天下勿能当。白起小竖子,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郢(楚都城也,今湖北江陵县东南有故郢城),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周赧王三十七年,秦使白起攻楚,拔郢都,烧夷陵。夷陵楚先王墓今湖北东湖县是也,自此以后,楚遂迁都于陈,今河南陈州事也)。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言赵且为楚羞之),王顾弗知恶焉?合纵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唯唯(以水切,诺也):“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以从先生。”毛遂曰:“纵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古者,盟之所用牺牲贵贱不同,天子用牛及马,诸侯以犬及豭,大夫以下用鸡,今此综,言盟之用血,故云取鸡狗马之血来耳)。”毛遂捧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纵,次者吾君,次者遂。”既定纵于殿上,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血于堂下,公等碌碌(碌碌,随从之貌也),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自此尊毛遂为上客。

平原君返赵,春申君以楚师至,闻魏亦使将军晋鄙将军十万救赵,已在途矣。邯郸之民被围日久,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言民不忍亲食其子,故易子而食之。不能出城采薪,故炊死人之骸骨)。望魏兵之来,如大旱之望云霓也。乃久之不至,其故因秦闻魏救赵,即遣使者恫吓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易兵先击之。”(言赵即将为秦所灭,如有敢救赵者,秦必以得胜之兵伐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驻邺(鲁仲连传云止于汤阴)。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以魏救不至,使者冠盖相属于道(使者冠盖相属于道,极言使者之多),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也?”公子得书,忧思无计,数请魏王促晋鄙出军,魏王畏秦终不为所动,又使诸宾客辨士百计游说亦终无效。

【批评】

秦索魏齐,诱平原君入关,其事在赵孝成王初立,太后用事之年。太后溺爱其少子长安君,不肯使之赴齐。嫁女于燕,哭泣不舍,尽一庸庸无能之女流耳,何能挡虎狼之秦?宜其不顾国体,取媚于秦,而偷旦夕之安也。

古之才士,即终身不遇,亦以不求见知为高,以自荐为耻。然若毛遂之有才而求用,犹胜于无才而求官职,不问己之胜任与否,惟藉官职为利禄者也。圣人教人不求进用,不慕荣利,看似与幼学壮行之意相矛盾,然苟有才德,则虽不求不慕,亦何尝不能见用。古之贤人,且有以名为累,而逃之深山穷谷之中,以避人主之访求者矣。圣人教人如此,实欲养人羞耻之心,而非欲人之忘世以为高,绝俗以为名也。语曰:“自炫自媒者,士女之丑行。”士之求用,正如女之自媒,其可耻孰甚焉。

文章最重比喻,如平原君与毛遂问答一段,如实说:“先生非贤士也,不然,胡处胜门下,三年于兹,而不见知也。”辞亦未尝不达,趣味则索然矣。即此可悟作文之法。寻常文字中,言白则云如雪,言黄则云如金,言忧则云如醉,言乐则云如仙。他如水深火热,米珠薪桂,皆比喻之词也。凡难显之情,能以比喻出之,则文省而意达矣。

平原君至楚,见楚王,其所言者,今虽不传,以意度之,大约言合纵之利耳。乃自日出言之,反覆论难,至于日中,尚不能得楚王之同意,其目的几不能达。毛遂上堂,不过数言,楚王唯唯听命,举国以从。迄今读之,毛遂亦无他妙法,仍不过言合纵之利耳。乃开口之时,即借楚王一叱,陡然抢白,趁势又引汤文之事,以恭维之,提白起之事,以反激之。气盛词宜,有声有色,不待词毕,已搔著楚王痒处,心中口中,莫不许之矣。俗说“一席话胜于十万师”,辞令之不可不讲也如此。

以毛遂比蔺相如,则毛遂之才气,虽不逊相如,而气度则不及矣。相如完璧归赵,虽立大功于外,而抑然谦退,不与廉颇相争。即学道之君子,亦何以加焉?毛遂定纵,即面辱十九人,毫不顾人之难受。稍存忠厚者,尚不肯为之,而谓君子为之乎。毛遂归,平原君尊为上客,史上不复见其行事。一生事业,想此外亦无表见者。

秦伐魏,魏将段干子请割南阳之地,与秦以求和。苏代(苏秦之弟)曰:“不可。夫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诚破的之论。秦所以愚六国,与六国所以受愚于秦,皆由于此。然明之者,只有苏代一人。不然,秦伐一国,一国毅然当之,复使五国救之。如此,则六国安能为秦并?而信陵君亦何所成其名哉?

赵国很害怕秦国(当时惠文王已经去世,太子冉即位,这就是赵孝成王),到了被逼着取魏齐的人头献给秦国的程度。赵国的君主臣子自己以为接受、秉承命令就可以万幸无罪,不知道秦国自恃强大而得寸进尺,哪有满足的时候?周赧王五十七年,秦昭王派王齕(音和乾一样)攻打赵国,(秦国一开始想要让王陵攻打赵国,王陵推辞说:“邯郸实在不容易攻下,而且诸侯救兵一天就能赶到,赵国内应,诸侯在外围进攻,秦军一定会输。”)已经攻破赵国长平的军队,又进兵围攻邯郸(赵国的都城)。赵国平原君的夫人,是公子的姐姐,赵国和魏国又是唇齿相依的国家。于是赵国就通过公子求救于魏王,但魏国兵少,不足以制服秦国,于是又去楚国求救,楚、魏、赵三国联合,那么秦国的军队可以击退了。

向魏国求救,则有深知当时时势的公子在,不必劳烦平原君亲自前往,也可以前去相救。然而楚国却不能不自己前往,这次的使命很重要,所以必须要精心挑选随员来帮助自己。于是平原君从自己名下的食客中来挑选二十个文武兼备的人,与他一起前往。然而最后挑选出来的只有十九个人,剩下的没有可以挑选的,不够二十个人。平原君门下有一个叫毛遂的人,听闻这件事,自己推荐自己给平原君,愿意作为准备的成员。平原君说:“先生在我的门下呆了多久了?”毛遂说:“在这里呆了三年了。”平原君又说:“大丈夫如果是以贤能处世,就好比如是尖锐的刀放在包裹中,它的末端一定会扎破包裹露出来(尖锐的刀放在包裹中,它的尖一定会扎破包裹而出来,用这个来比喻有才学的人虽然身处在众人之中,但肯定有他的长处)。现在先生在我的门下已经呆了三年,但我从来没有听到身边的人称颂先生,我也没有听闻过先生,这就表示先生并没有过人之处,所以先生不能去,先生还是留下吧。”毛遂说:“臣下今天才处于包裹中,如果早些就被放在包裹中,早就会脱颖而出,并非是我的末端看不见。”于是平原君用毛遂做了最后一个人,另外十九个人嘲笑地看着毛遂,他们一起出发去楚国,毛遂的言论,让其余十九人非常钦佩。

平原君到了楚国,与楚王说明合纵之间的利害关系,从早晨讲到了中午,还是没有决定下来。其余十九个人都和毛遂说:“先生去说。”毛遂随即拿着剑顺着台阶上去,对平原君说:“合纵的关系,无非就是利害二字,三言两语就可以决定,到现在还没有决定,是因为什么?”楚王呵斥:“赶快退下,我在和你的主人说话,你是什么人?”毛遂拿着剑上前几步说:“大王之所以训斥毛遂,是因为楚国的人数众多。现在十步以内,大王无法依仗楚国的人,您的性命悬在我的手里。我的君侯在眼前,你斥责我是为什么?况且,我听说汤以七十里的地方统一天下,文王以百里的土地使诸侯称臣,难道是由于他们的士卒众多吗?实在是由于他们能够凭据他们的条件而奋发他们的威势。今天,楚国土地方圆五千里,持戟的士卒上百万,这是霸王的资业,以楚国的强大,天下不能抵挡。白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竖子,率领几万部众,发兵来和楚国交战,一战而拿下郢(楚国都城,今湖北江陵县东南有故郢城),二战而烧掉夷陵,三战而侮辱大王的祖先(周赧王三十七年,秦使白起攻楚,攻下郢都,火烧夷陵。夷陵,楚先王墓,今湖北省东湖县。从那以后,楚国于是迁都到了陈,今天河南陈州)。这是百代的仇恨,而且是赵国都感到羞辱的事(意思赵国都为楚国感到羞耻),而大王却不知道羞耻。合纵是为了楚国,并不是为了赵国呀。我的君主在眼前,你斥责我干什么?”楚王说:“是,是!实在像先生说的,谨以我们的社稷来订立合纵盟约。”毛遂问:合纵盟约决定了吗?”楚王说:“决定了。”于是,毛遂对楚王左右的人说:“取鸡、狗和马的血来(古代的人,结盟用的祭品是不一样的,天子用牛或者马,诸侯用狗或公猪,大夫以下用鸡,今此综言之用血,所以说取来鸡狗马的血)。”毛遂捧着铜盘跪着献给楚王,说:“大王应当歃血来签订‘合纵’的盟约,其次是我的君侯,再次是毛遂。”于是毛遂在宫殿上签定了合纵盟约。毛遂左手拿着铜盘和血,而用右手招唤那十九个人说:“你们在堂下互相歃血,先生们碌碌无为(碌碌,和随从一样),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依赖别人而办成事情的人啊。”

平原君从那以后就尊崇毛遂为自己的上客。

平原君返回赵国,春申君已经带着楚国的军队到达,听说魏国也派遣将军晋鄙率十万大军前来救赵国,已经在路上了。邯郸的子民已经被围困了很久,互相把孩子交换来吃,把尸体的骸骨分解当柴烧来做饭(说民众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就相互换孩子吃,不能出城去找柴火,就烧死人的骸骨)。他们期盼魏国的军队前来,就像是大旱的时候看见乌云。只是一直不见到来,其实原因是秦国听说魏国要去救赵国,便派遣使者去吓唬魏王,说:“我就要攻打下赵国,这是早晚的事,其他的诸侯如果敢去救赵国,我拿下赵国后,必定先用兵攻打你们(意思是秦国马上就要消灭赵国,如果谁敢救赵国,秦国必定用胜利后的军队来讨伐)。”魏王十分害怕,就派人拦住晋鄙,留军驻守在邺(鲁仲连传中说停留在汤阴),名义是要救赵国,实际上是采取两面倒的策略来观望形势的发展。

平原君看到魏国的救援还不到,连续不断地派遣使者到魏国来,频频告急,责备魏公子说:“我赵胜之所以自愿依托魏国跟魏国联姻结亲,就是因为公子的道义高尚,能热心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如今邯郸危在旦夕,早晚就要投降秦国,可是魏国救兵至今不来,公子能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又表现在哪里?再说公子即使不把我赵胜看在眼里,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就不可怜你的姐姐吗?”公子为这件事忧虑万分,屡次请求魏王赶快出兵,魏王因为害怕秦国始终按兵不动,又让宾客辩士们千方百计地劝说魏王,也没有效果。

【评论】

秦国想得到魏齐,诱惑平原君进入关内,这件事是在赵国孝成王刚刚登基,太后还在当政的时候。太后非常溺爱自己的小儿子长安君,不肯让他出使齐国。嫁自己的女儿去燕国的时候,她也哭着不舍得。她本身就是一个庸庸无为没有什么能力的女流之辈,怎么能抵挡如虎狼般的秦国?最后她也不顾自己国家的荣誉而献媚与秦国,求得暂时的安稳。

古代有才气的人,即使终身都不发迹,也会认为不求被人知道是高尚的,认为自荐是耻辱的。然而像毛遂这样有才就自荐,也胜过那些没有才却去求官,不管自己能不能胜任,只是借官谋利的人了。圣人教人不求做官,也不贪慕荣华富贵,这看起来和小时候学习的雄心壮志自相矛盾。然而只要有才德,虽然不求荣华富贵,又何尝不能为人所用呢?古代的贤士,有的怕被名声拖累,而逃到了深山中隐居起来,以此来逃避其他人的访求。圣人教人也是一样的,实际是想让人养成羞耻之心,并不是想让人忘却自我,自以为是,逃避世俗而为了名声。有话说:“自己夸奖自己和自己为自己做媒,是君子淑女的丑行。”贤士的任用,就好像是女子自己给自己做媒,其中的羞耻谁能比的过呢。

写文章最重要的是运用比喻,就像是平原君和毛遂的问答一样,实话实说:“先生并非是贤士,不然,你在我赵胜的门下,呆了三年,我怎么不知道你呢。”措辞并没有词不达意,但是却没有半分的趣味。这个在写作文的时候也可以领悟。寻常的文字中,形容白则是说如同雪一样,形容黄则是说和黄金一样,形容忧虑就是喝醉了,形容快乐就是说和神仙一样。别的像水深火热、米珠薪桂,都是用来比喻的词语。凡是难以形容出来的,都可以用比喻的方式说出来,那样文章就非常简练而意思完全都可以表达出来了。

平原君到了楚国,见到楚王,他所说的话,现在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猜想一下,无非就是说合纵对楚国非常有利。从日出开始说,反反复复说明问题所在,到了中午,还没有得到楚王的同意,他的目的几乎不能达到。毛遂上堂前,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楚王便唯唯听命,率领全国听从。现在读来,毛遂并没有什么奇妙的办法,仍然是说合纵对楚国的好处而已。他要开口的时候,被楚王出声训斥,硬生生抢了话题。毛遂便趁势引用商汤、文王的事情,来恭维楚王,提起白起的事情,来刺激楚王。气势和说话都非常的到位,有声有色,还没有等说完,就已经搔到了楚王的痒处,心中和口中,都同意了他的话。俗话说“一席话胜过十万大军”,外交人员说话不得不说也是因为这样。

把毛遂和蔺相如比较,毛遂的才气,虽然和蔺相如不相上下,但是气度却不如蔺相如。蔺相如完璧归赵,虽然在外面立了大功,然而他却谦虚退让,不和廉颇相争。即使是学道的君子,也无法超过。毛遂定下了合纵的盟约,随即当面羞辱其他的十九人,丝毫不顾及他人的脸面难受。只要稍稍有点忠厚的人,定是不会这样做的,况且是所谓的君子呢。毛遂回到赵国,平原君尊重他为上客,历史上再也没有看见他做了其他的事情。他一生的事业,想必除了这件事之外并没有什么可以表现的。

秦国讨伐魏国,魏国的将军段干子提议割据南阳,用来和秦国求和。苏代(苏秦的弟弟)说:“不可以。用土地来向秦国求和,就像是抱着柴火去救火,只要柴火烧不完,那火就不会灭。”这实在是正中要害的观点啊。秦国之所以可以愚弄其余六国,和六国之所以让秦国愚弄,全部都是源于这个原因。然而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却只有苏代一个人。不然,秦国讨伐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就奋力抵挡,然后等其他的五个国家去救,如果这样,那六国怎么会让秦国吞并,而信陵君又怎么样来成就自己的名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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