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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难忘的谭家菜

近几十年来,川滇一带讲究吃成都黄敬临的姑姑筵,湘鄂江浙各省争夸谭厨,如果到了明清两代帝都的北平,要不尝尝赫赫有名的谭家菜,总觉得意犹未足,似乎觉得有点没玩够,缺点什么似的。我提到谭家菜,一般老饕总喜欢把谭家菜跟谭厨两者互相比较,其实两者是似同实异,两不相侔的。

谭厨是因为组庵先生尊人在广东游宦多年,所以调教出来的厨师,骨干仍旧是羊城风味。不过组庵先生深恐老人齿脱胃弱,所以精研之余,无论烧烤炖炒任何菜式,尽管腴润浓厚,一切都以软烂柔嫩为主,再加上湘菜固有的烹饪手法,于是形成驰誉大江南北谭厨独特的风格啦。

至于谭家菜,在民国初年,知者尚不甚多,到了曹锟贿选,登上总统宝座,八百罗汉整天花天酒地,饮食征逐,讲求割烹之道,偶然有人发现谭家菜颇得调羹之妙,再加好事者起哄,于是谭家菜由驰誉公卿之间,名满京都矣。

谭家菜的主人谭祖任号篆青,乃祖玉生是道光年间举人,乃父叔裕是同治年间进士、翰林院编修。他本人是光绪末年的拔贡,地地道道是簪缨世家,书香门第。谭不但古文骈文都能,诗词更是风骨放荡,清劲冷艳。同时精于赏鉴,庋藏的古玩字画也颇有几件珍品。

民国初年谭在财政部给李思浩总长司笔札,当了几年机要秘书。北伐后又到平绥路局担任专门委员。他生长百粤,久客京华,宦途安稳,又都干的是些笔墨闲差,有钱有闲,因此朵颐福厚。在饮馔方面,能够下点工夫,窃搜冥想,由约而博,由细而精,捭豕燔黍,蒸凫炙鸠,而使谭家菜传遍迩遐,甚至国际美食专家,真有远涉重洋到北平一尝异味的呢!

谭篆青最初是用厨师的,他的厨子是在杨士骧家担任小厨的陶三。陶在杨家为了点小事拿乔离开杨家,经由当时财政部次长朱耀东的推介,来到谭家司厨。陶三既是出身讲究割烹饮食之道的杨家,当然手艺不同凡响,谭篆青食而甘之,不能须臾离陶。可是陶的脾气戛古,不能不时刻提防,篆青先生生怕好景难长,无以为继。所以就让他的如夫人(后来大家官称的阿姨),天天下厨房,名为给陶三打下手,实际是想借机会偷学几手绝活儿。陶三知道阿姨用心所在,自然不肯痛痛快快说个明白,凡事都要留点偷手。就是这样藏头露尾,谭篆青爱吃陶三所做的几样拿手菜,阿姨也就陆续偷学了十之八九。

谭篆青有位姐姐,他们是祖字辈,名叫祖佩,于归陈公睦。公睦是岭南大儒陈澧(兰甫)先生的文孙,也就是现任驻梵蒂冈教廷“大使”陈之迈的尊人。陈府是鼎食之家,公睦对割烹之道,素具心得,加上夫人又是一位女易牙,自然陈府的菜,也就卓然成家了。谭篆青饕餮成性,有此良师,焉能放过。于是又让自己如夫人带艺投师,拜在姐姐门下细心学习。因此谭的如夫人,一人身兼岭南淮扬两地调羹之妙了。后来陶三终于让中国银行用重金挖走,于是由阿姨独挑大梁,正式亲主庖厨,就是后来大家交口称誉的谭家菜。若是追本溯源,谭家菜底子是淮扬菜,并传岭南陈氏法乳,去其浓腴,易为清醇而集大成的。

笔者第一次吃谭家菜是在民国十五年的秋天。光绪十五年(1889)己丑正科榜眼江西李盛铎,跟先伯祖文贞公是会试同年,有一天由李发起大家在北平旧部奉天会馆,给冯(煦)梦华太世丈桃觞祝寿。由伦贝子、侗五爷任戏提调,“四大名旦”、小楼、叔岩个个粉墨登场特别卯上,侯俊山、田桂凤也都重做冯妇,爨演拿手好戏。

木斋太世丈带我先到奉天馆听戏,晚间吃谭家菜给夏寿田前辈返湘饯行。当时笔者尚在中学读书,一边吃一边还惦记奉天会馆杨小楼的《安天会》偷桃盗丹的身段。同时酒席筵前都是些有科名的翰林前辈,所谈的人物故事有听懂还有听不懂的,所以只有低头闷声吃菜,盼着早点散席,再回奉天会馆,听田桂凤、余叔岩的《战宛城》。

好不容易大家兴尽散席,于是又坐李木老的马车回座听戏。路上木老问我谭家菜的味道如何,当时在我是听戏重于饮馔,那一餐饭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下。对这一餐酒席,只有香喷喷、油润润、红炖炖印象而已。哪里还说得上哪一道菜的好坏。

到了民国十七八年,谭篆青玩日愒月、花光酒气的生活再也支撑不住,于是把西单牌楼机织卫住宅,布置了两间雅室,由其如夫人亲主庖厨。名义是家厨别宴,把易牙难传的美味公诸同好,其实借此沾润,贴补点生活费倒是真的。当时春华楼、东兴楼的燕翅不过十六元一席,而他府上的谭家菜常客至少也要八十元一桌,生客那就非百元莫办了,同时真正出钱的主人只能约请八位贵宾,还要留一席给主人入座。

最初谭氏窥知宾主都非俗客的时候,他也欣然陪座。等到酒酣耳热,逸兴遄飞,遇到谈得来的雅客,他会把窖藏的羊城双蒸供客品尝。或是醉饱之余,用精美的茶具,捧出大红袍、铁观音之类茗茶款客,烹煎翠影,沁入心脾,大家连啜怡然,算是这一餐的额外收获。

有一年舍亲李木公斐君昆季,从上海到北平来搜罗古玩字画,合肥蒯若木丈请吃谭家菜,并且请了大词章家桐城马其昶通伯、陈散原父子、画家湖社金北楼,笔者自然也忝陪末座。蒯老为人风趣豪放,同时预留两座,除了谭篆青外,并且也请他如夫人一同入席。凡是假座谭府宴客的,从来没有给他那位阿姨留座入席的,蒯老这手算是创举。木公对古董的鉴赏能力,那是中外知名的,马通老、散原先生的诗古文词,以及金北楼的画,都是谭公仰慕已久的前辈大儒,阿姨这次又有这样的风光十足的面子,这一席菜自然是刻意求工,珍错悉出,在座的诸公自然也都觉得朵颐多福,饱饫珍馔了。

烹调高手美食大师张大千说过,谭家菜的红烧鲍脯、白切油鸡为中国美食中极品。他的品评可以说允执厥中,一点也不浮夸溢美。谭家菜每桌酒席都少不得有红烧鲍脯或红焖鲍翅。香而且醇、腴而不腻的鲍翅,在下倒是吃过很多出自名庖家厨的精品,可是像谭府的红烧鲍脯那样滑软鲜嫩,吃鲍鱼边里如啖蜂窝豆腐,吃鲍鱼圆心嫩似溶浆、晶莹凝脂色同琥珀一样,别处从未吃过。大千先生说是极品,在下认为简直是神品啦。

谭府所用鲍鱼据说都是从广州整批选购来的,过大过小都要剔除,鲍脯发足后,要跟小汤碗一般大小,才能入选。首先把新的细羊肚手巾,在原汁鸡汤煮透待凉。然后用手巾把发好的鲍鱼,分只包紧,放在文火上慢慢烤嫩,接近收干。这时鲍鱼肌里纤维全部放松,自然鲜滑浥润,不劳尊齿加以咀嚼,自然柔溶欲化啦。

至于一味白切鸡,做起来更麻烦,首先鸡要从小油鸡养起(当年虽然没有洋鸡、土鸡之分,可是讲究吃鸡,要用腿上有毛的油鸡才能肉嫩汤鲜),不但要用特别饲料,听说还要喂酒糟,喂草虫,鸡肉才能鲜美活嫩。鸡龄以十六个月到十八个月才算适龄,鸡的胸颈间有一块“人”字骨,摸上去软而有弹性,就恰到好处了。“人”字骨一硬,肉就发柴,只能吊汤而不适于做白切鸡啦。大千先生说白切鸡是滚水里烫熟的。当年东兴楼糟烩鸭条的鸭肉,就是开水里烫熟的,凡是鸡鸭要求其滑嫩都采用这个法子,倒不是谭家菜独有的手法。

篆青先生后来在平绥铁路任职,跟舍亲李家麟兄同屋办公。两人都爱听杨小楼,捧刘全宝,嗜好相同,自然渐成莫逆。家麟兄家住上海,只身在北平,所以就常来我家吃喝消遣。有一次他跟我说,谭家菜的酒席你吃的次数太多了,可是谭家的便饭菜,你一定没吃过,改天我请你到谭家吃家常菜。有一天约好到谭家晚饭,果然只有宾主三人,异常宁静,适于聊天。平素去吃谭家菜,虽然也有几次跟篆青先生同席,可是言笑交杂,觥筹交错,未便细通款曲。这一次座无别客,倾谈之下,谭公才知他的令亲陈兰甫前辈,曾经在舍间广州寄庐的同听秋声馆担任西席,给先祖昆季传经授业。陈府有几样北方口味的佳肴,还是从舍间学去的呢。既然有这一层渊源,当然越谈越高兴啰!

那一天大家讲好只吃饭不喝酒,所以能够细细品尝一番。

第一个菜是姜芽口蘑丁炒虎爪笋,虽然是一道素菜,可是也够讲究的。在北平吃口蘑不算稀奇,可是用口蘑丁而且都跟算盘疙瘩一样大小,那就要加工细选了。尤其是虎爪笋出在天目山,每只长仅逾寸,孤螯独耸,酷似虎爪。笋要发得恰到好处,炒出来笋肉才能如同玉脂初齑,清淡味永。

蟹黄扒芥蓝,这道菜别名碧绿珊瑚,是地地道道的广东菜。蟹黄要用秋天熬的蟹膏,虽非阳澄毛蟹,也是胜芳顶盖黄,所以不论什么季节都是膏满脂肥。加上芥蓝只取嫩尖,配合适当的火功,自然是飞红染绿,色香诱人入口鲜沁。

有一味菜是浓焖鸭掌,岭南厨师都会在鸡爪鸭掌上动花样,所以菜式也比别省为多。凡是配菜有多余的鸡爪鸭掌,洗净去膜,都泡在高粱酒里。泡过三几个月,鸡脚鸭掌都泡得像乳婴幼指,茁壮肥嫩,用白汤加调味料红烧,汁浓味正,腴不腻人,真是一道宜饭宜酒的美肴。

还有一个豆豉肉饼蒸曹白咸鱼,这个菜在广东一般人家,算是极为普遍的下饭菜,可是经过谭家阿姨烹调出来,就与众不同。先说豆豉是自己晒制,有蒜蓉,有辣椒,用姜汁而不用姜末,豆豉先高人一等。曹白咸鱼,当年在广州港九虽然到处有售,可是曹白鱼真少假多,不是真正识货行家,时常买到假曹白,或是腌的时间过久的曹白鱼,那就味道差多了。篆青先生对曹白鱼特别有研究,他说豆豉蒸咸鱼,豆豉固然要好,可是刀功尤其重要。曹白鱼要切成寸半见方,才能蒸得透,豆豉入味,可是刀功不佳,把冗刺切断,一边吃鱼一边还要防着短刺卡喉,那就太煞风景了。他家的豆豉蒸曹白,真的是间或发现有长刺,可是绝对没有短刺断刺,可以放心大嚼。

最后的汤用鸡酒,也是广东人常吃的,可是汤的清淳,酒味浓淡就大有讲究啦!那天鸡酒里还加牛脊髓,鸡酒不稀奇,加上牛脊髓,就没有吃过,显得别致了。谭公说鸡酒炖牛脊髓可以益元补脑,中气不足的人吃了帮助很大。

谭府这四菜一汤,除了浓焖鸭掌腴滑厚重不像广东菜,其他汤菜几乎完全是岭南风味。最后上了一笼汤包,汤包抓起来像个口袋,放在磁盘里除了滑香适口的卤汁外,只剩两层皮。妙在汤不腻喉,面不滞牙,的确深得淮城汤包的真传。比起玉华台的汤包,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笼包子算是淮扬口味了。

家麟兄在谭公面前大概不时替我吹嘘,说我善啖好吃,这一餐中馈之赐,必定是谭家阿姨精心之作。谭家菜的杏仁白肺、蜜汁叉烧、清蒸珧柱、茄子煮鱼、蚝豉鸽松、凤翼穿云(鸡翼去骨夹一片火腿)、锅炸鸡腰,虽然都是谭家菜的精华,可是那一餐家常饭菜,事隔四十多年,醰醰之味,永留舌尖。

抗战胜利,回到北平,本想重游叙旧,可是听说谭公龙光早奄,而他那位阿姨也莲驾西归了。当时不知什么人打着谭家菜的招牌在做,生意鼎盛,中晚都是车马盈门的,反而要吃谭家菜倒不必经过熟人介绍,可以径往点菜。不过要排定日期,往往三五天后,才能轮到。何人主厨,手艺如何,姑且不谈,往昔情调全无,想来想去还是却步回车,对谭家菜留个永远怀念的好印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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