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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又是好晴天,可别睡懒觉呵!”小燕大清早从外面买了两棵白菜,带着十分喜悦的心情回家,见同院都没动静,她就想把大家伙叫喊起来。东屋杨晓冬早已起身,他正在看书报,没有吱声;西屋周伯伯咳嗽一声,也没表示什么;只有北屋的进室,听到喊声再也无法安静,不顾天气再冷,光着屁股眼子爬到窗台,才说要响应两句,被他妈妈捉住两条腿拖进被窝去了。

没人答言,并没减低小燕的情绪,她推开门将白菜放在案板上,然后打开门帘,放出两只鸽子。鸽子落在西房檐,睁圆眼睛,盯看小燕咕咕直叫。

“你们真机伶,知道给吃的?”她把昨天偷偷买的红高粱撒在院里一把。鸽子飞下来,哆嗦着脑袋啄食。小燕一面切菜,发现雪里白不断与金凤头争夺。“东西海着哩,没点让性,今天过年,管你们个酒足饭饱。”说着又撒出一把。它们见新弃旧,又挨挤在一块争夺。

户外那棵粘满霜雪的柳树上,满是树挂,象是银条,成群麻雀落在银条上面,它们正在朝着东方晨雾中升起的鲜红太阳纵情歌唱。一只麻雀偶然回过头来,发见韩家院里这种从来少有的大方景象,招呼同伴唧唧喳喳连飞带跃飘下院来。树上霜花一时纷纷坠落,映在阳光中,好象霞光彩色的瀑布一样。

麻雀与鸽子争食,演成喧宾夺主,小燕切下一个白菜疙瘩,对准雀群狠狠投去;哪知麻雀作贼心虚,随时警惕,菜头打来,一哄而散。倒把毫无准备的金凤头,打了个筋斗。小燕急跑出来,抱起金凤头替它抚摸,这时听到外面响着有规律的叩门声,隔着门缝一瞧,是银环推车来了。

银环鬓边冒汗,脸色彤红。呼吸喷着白气。她精神奕奕地低声对小燕说:“他可在家?”

杨晓冬隔着玻璃窗已瞧见她,知道问的是自己,便在屋里咳嗽了一声。银环听了,再也不问小燕,放下车子撩门帘走进去。杨晓冬看出银环是有高兴的事,便问:

“事情办好啦?”

“都办好啦。油印机蜡纸等都准备齐了,老家又送来现成的,这里边就是。……”她说着摘下斜挎在肩头那个鼓绷绷的背包。

“趁着现在没有人,先打开看看净啥东西。”

“东西留下回头再看,你立刻抓紧时间,到城外去一趟,大娘等着你哩。”

“你说什么?”杨晓冬有些糊涂,可也猜到几分。

“你母亲来了呀,这些宣传品就是她带来的。昨夜又是宿在我家。上次没让她见你,心里挺后悔。这遭儿我一提念,她老人家跟来了,我告诉她在公园红木桥旁边的皇亭子等着你。现在路上的情况很安定,你带上证明书,骑着车子前头去,我随后就到。……”

按照银环的路线,杨晓冬怀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登车离开西下洼,去和母亲会面。

母亲在他思想中,地位很高大。他的母亲生在多灾多难的祖国,愁城困海的家庭,父亲死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地渡过零丁孤苦的童年。在他刚读书的时候,每从书本上获得点新鲜故事,总要同母亲分享。多少个灯前月下,多少个风雪晨昏,他向母亲讲说着《伯俞泣杖》、《孟母择邻》、《岳母刺字》的故事。有时他又为母亲唱歌,安慰她心灵上的创痛,取得她的欢喜。在他的幼小的心灵上,这是他的无上的满足。

儿子读师范后,娘儿两个见面很少;母亲对儿子的书信、学校的通知、成绩分数的报告,都当成珍品藏在严密的地方。儿子走向抗日前线,母子一别多年。他来省城的前夜,仓仓促促地见了个面,双方要说的话都未说完;甚至,他感到由于当时心情紧张,没顾的仔细看她老人家的容貌。现在母亲勇敢地走上革命的道路,她象伯惠尔·符拉索夫①的母亲一样,带上宣传品昂然无惧地冲进敌人盘据的省城来。母亲是农村妇女,正因为这样,她才具有特殊朴素和坚强的风格。他以自己有这样的母亲而自豪。这时,脚下的车蹬快了,巴不得一脚踏进公园和她老人家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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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高尔基的长篇小说《母亲》中的主人公。

骑出唐林街口,发觉有个伪警察招呼他,不得已下了车,细看伪警察的眼神,并没对准他。转回身一看,发现被招呼的是另外一个人,虽然这样,引起了他的警惕,觉得在窄街道骑快车分外显眼,稍不注意,会暴露目标,被特务钉梢。这时,内线工作那种时刻提心吊胆的情绪,又来袭扰他。心情便不象才出西下洼时那样的愉快了。再想到母亲时,又感到她年老体衰,象她这样年岁的人,在农村里做些支援前线有利于根据地建设的事也就可以啦,何必出入沦陷区,跟敌人打交道呢!让她老人家在危险的浪涛里游泳是必要的吗?前天这里刚发生了问题哟!她老人家在公园里呆久了行吗?他想着,象有个小虫子咬着他的心,胯下的车子也不住地打蹩脚。

“不要胡思乱想吧!老人从几十里外赶来,又碰上春节,可能的话,接到燕来家住上一两天,娘儿们谈谈心里话。”他又加快了踏车的速度。

杨老太太站在公园里,是挺显眼的。她穿着高领的毛蓝棉袄,下身是藏青棉裤,因为不习惯开裤脚,照旧用青帆布带扎腿。她的面色微透焦黄,目光深沉;举止持重,给人一种朴素善良的印象。她手里拿着原是包头的羊肚手巾,不断拧来拧去,时不时地拧皱双眉,东瞅西望,从她的焦急表情中,从她对过往行人鄙夷的态度中,更展示着她的刚毅倔强的性格。……

老太太认为等的时间太久了,她开始想自己的心事:“眼看要过阴历年了,这两天鬼子没出动,地面还平静,可以带他们回去住几天。银环姑娘昨晚答应到乡里看看,不知晓冬的意思怎样,真要他们两个都跟我家去过年的话……”老太太陶醉在自己安排的幻想里,紧皱的眉毛舒开了。为了理想中的幸福,她露出了谁也难以察觉到的微笑。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母亲很早便作了种种准备工作:她刨出水缸底下埋了六年的两块白洋,跑到很远的集镇上置买年货。腊月二十四她撢扫房屋,里外整的一干二净,二十六日蒸馒头,名义是蒸馒头,实则把发好的三斤白面,蒸了一对刺猬(用黑豆点眼),一双白免(用赤豆点眼),一盘带红枣的花糕和许多莲花卷子。二十七日她蒸出了粘豆糕和猪血糕,二十八煮熟那挂加了葱花胡椒的血肠。这天夜里剁好肉馅,擦净灯盏,捻好灯花,灌满灯油,连煮饭用的柴禾都挑拣了最整齐的。二十九黎明,她腰里缠好宣传品,朝省城出发。……

银环把她安排在公园里等着,这是她从来很少到的地方。但她今天的胆量突然大了,心情也更豁亮了。看到太阳照着皇亭子的玻璃瓦放光,感到眼前的境界清新;看到河岸向阳处返青的草芽,感到生命的喜悦;连那见人就吆喝“冰糖葫芦”的向她来招揽生意,说“老太太来一串”,也感到这是对她特有的尊重。总之,只要有人从她跟前走,必是仔细观瞧,生怕漏掉她的儿子。

杨晓冬刚登上红桥,她第一眼就捉住他。她摊开两手,象是要抱他的样子。她原来准备了满肚子话,都等着同儿子说。她想叫儿子讲讲国家大事,比如县区同志们讲的“先收拾希特勒这个大鬼子,再对付日本小鬼子就容易多了”。想问问儿子对不对,她认为儿子多年闹革命,说出话来比县区同志的更保准。她想把过年准备的东西(这些是儿子最爱吃的)跟儿子学说学说。她想知道儿子的生活情况,连他住房吃饭都想问个仔细。可是,当儿子站在眼前喊她“妈妈”的时候,她内心非常激动;想说的话都飞到九霄云外,一句也说不出来。这时她突然改变主意了,这哪是叙家常的地方,只要领上他们回家,几车话说不完呢?

儿子走到母亲跟前,先笑了笑,想站下说话,见周围行人很多,便领母亲寻找僻静的地方,走了不远,正碰上银环。她象是早懂了他们母子的心情,努了努嘴便头前带路。走到河坡弯曲有树丛遮障的地方,她接过杨晓冬骑的车子,让他们坐在河岸漫坡,自己扶车站在岸上,替他们四下了望。

老太太看了看岸上银环那种举动,知道是该说话的时刻了:

“晓冬,你现在工作很忙吗?”

“比起外边来,这里清闲多啦。怎样,妈的身体结实硬朗吗?”

“看你说的,穷人没好身子骨哪里行。”她心里为儿子回家的事堵着,旁的事情无心奢谈下去,说不到几句,就照直讲:“妈这次来,不单是给你们送文件。你离家六七年了,咱娘儿们没机会多说说话,趁这过年的当口,妈想叫你回去住几天。”说完,紧盯着儿子的脸色,看他是什么表情。

“妈叫我回去,一定准备下好吃的了。”杨晓冬有意用了缓和的词句。

“那还用说,都准备好啦!”她把预备出的年货背诵了一遍,临了她面向银环用轻松的口吻招呼:“连你也一块去。”见银环没吭声,她想:“昨夜你已经答应了,怎么又变卦,就是你不去,也应该帮助动员他呀!”

银环懂得老人的意思,但她不愿意过早表示态度。她有自己的苦衷。

杨晓冬很体谅母亲的心情。自己是母亲亲眼看着长大的,一别六七年,当娘的还能不想念。他自己从感情上也愿意回去,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小屋里过个年,如果再有银环同去,妈妈一定非常高兴。说不定妈妈同银环已商量过了这件事情呢。他抬头看到母亲那副热情期待的脸色,没有勇气正面提出拒绝,为了缓和一下空气,转脸对岸上的银环轻声说:“咱们不是还有工作吗?”

“是——”银环怯生生地回答着。

“我不多耽搁你们,跟我回去住一两天。”老人几乎是恳求了。

“你愿意跟我母亲下乡过年吗?要去你们一同去,顺便到你姐姐家看看。”

“我看,我看是你们娘儿两个回去,这里的事交给我……”她违肯了自己的感情,说着理智的话。

“你能外道呀,我哪次来不宿在你家里,你是打算今后不叫我登你家的门啦!”

“大娘可不要那么说哟!”

“妈!是这样,你听我说——”杨晓冬终于从正面向老人作动员工作了。“今天晚上我有重要工作,你老人家带来的文件,那是对敌人攻心的炮弹,也要在今夜打出去。……”看到老人的特异表情,他知道不需要再深说了。

“要是留大娘在城里过年呢?”银环看到老太太沉默冷静的脸色,自己心里挺难受,她提出了折衷的办法。“缺什么东西我去置买。”

“有好处吗?城里这两天的情况挺紧张呵!”杨晓冬并没反对这个意见,他用期待的神色,等着母亲肯定或否定这件事。

“我不能在这里住,上边还等着听我的消息哩。”“妈妈!”他用了儿子对母亲特有的求饶语气。“说真心话,我实在想跟你一块回去,跟奶奶一块过年够多好哇。不过我们进来很多日子,没做什么事,我们确实安排在今天夜里,狠狠地打击敌人一下。妈妈,我小的时候咱们说书唱戏不都说‘国破家何在’吗?答应你儿子‘先为其国,后为其家’吧!”

谈话陷入停顿状态了。银环扭转头,回避了他们的眼睛。

母亲继续沉默着……

“妈!你生我的气啦?”

沉默,沉默,沉默到难挨的时候,老人用低哑到几乎无声的声音说:

“冬儿!你过来……”杨晓冬依从着向前挪了两步,从新蹲下并依偎在她的跟前。

“摘下帽子来。”

儿子顺从地执行命令。妈妈慢慢伸出满带皱纹的微微颤动的双手,轻轻摸索着理顺着儿子的头发。头发中有几根花白的,她无言地把它们拔掉了。

这段时间内,银环已放好车子踱下坡来,三人互不说话,四下寂静无声;母亲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升到中天的太阳,说:“冬儿,妈懂得你的心,我答应你,你们先办咱们的国家大事,咱娘们见面的日子还长着哩!”

十二点前,小燕把过年的活儿都拾掇清了。端过一盆热水,连脖子带脸洗的一干二净。洗罢脸到窗前照镜子梳头,镜子里映着她那微黑的脸蛋,高耸的鼻梁,含笑的眼睛和突起的小嘴巴。梳完头,别上两个卡子,这样显得她更利索和更有精神。接着她穿上新拆洗了的薄棉裤,登上刷洗后烤干的夹鞋,破棉袄外边套上那件青底粉花的单褂。着装完毕,她站在当院里散心。

小燕很喜欢过年,觉着年下的时光比平常格外别致。白天,男孩子聚集街头踢铁球、抖空竹,女孩们买红绫花扎蝴蝶结,穿花衣服。入夜,灯光放彩,鞭炮齐鸣,更加有趣。小燕无钱买不起多少鞭炮,总也买点滴滴金老鼠屎放放。此外,每逢年底,她要作一件花钱最少兴趣最浓的游戏,那就是从小市上买来葫芦哨,给鸽子缚在尾巴上,让它们自由自在地飞翔高空。她喜欢闭住眼睛听那悠扬动人的琅琅音乐。过一阵儿,她抓一撮饲料,向空中招手,鸽子俯冲飞降,音乐骤然停止。她最爱听这一刹那间的袅袅余音。

今年过年杨叔叔不叫给鸽子带哨了,她闹不清是什么原因。起初她认为杨叔叔不喜欢音乐,又觉得不象,因为他不断教她唱歌子。后来她想这响声准是对杨叔叔的工作有妨害;

也没仔细问,就作罢啦。

小燕朝北屋看了看,北屋苗家正在热气腾腾地蒸馒头。苗太太隐约在云雾里,手揉面、脚烧火,忙的不可开交。在平时小燕会主动地帮助她,现在她没这种心思,不光是为了贪玩,还等着杨叔叔早些回来。可是正在她要转身外出的当儿,苗先生在里屋大声喊叫她。

苗先生在春节原有三天假,按道理腊月二十九下午就没事干啦。大家正在准备封门落锁的时候,突然他们经理科的李科长来宣布上峰指示:为了协助“友邦”完成“圣战”,全体公教职员要“勤劳奉仕”一天。李科长决定一马当先亲自带队。

这个李科长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两年前被委派到靠山区的县份当过一番伪县长。这个县倒是甲级县,全县三百四十个村庄拥有近四十万的人口;但绝大部分属于解放区,他所辖制的范围仅仅是三座大炮楼。炮楼集中在一个村,因而他实际上等于个伪村长。他居中楼,两个侧楼各自配属一个伪军中队和一班鬼子兵,即使这样,他上任后从没敢下过炮楼。有一回鬼子换防,原有的走了,新的没来,游击队乘机冲进街里,打了整夜的枪。这位县太爷吓的换上老乡的便衣,抹了满脸污灰,蹲在锅炉坑底。天明时听说游击队撤了,他一高兴想猛朝外跑,不期面撞锅炉,弄得鼻颈歪曲,从此落了个“李歪鼻”的外号,也就打消了到根据地“入山探宝、大发横财”的迷梦。他转勤到伪省府后,向同伴发誓不再到城圈外边作官。……

李歪鼻第二天来到“勤劳奉仕”的现场,他对全科人员说:“你们股长科员雇员都来啦。咱们是‘为政不在多言’,任务就是要搬砖推土除垃圾,我让会计股长把活儿分成堆,庶务股长监工,用度股长计算成绩发配给证。谁干完活就在名册上划个圈圈,谁个不愿干也没关系,我一不向顾问报告,二不肃正思想,只在花名册上打个××。划圈的马上领配给证,打×的迟发两月薪金。”

苗先生今天来的很早。原想点名后就回去,为了配给证上那十斤面粉五盒纸烟和一斤砂糖,硬着头皮干下去。大伙为了赶回家去过年,都咬牙拚命干,两个钟头把活干完了。发配给证时,李歪鼻又来了:“还有件事情,向大家同仁打个通知,今天晚上上峰军政长官,在宴乐园举行招待晚会,兄弟接到请帖,代表大家出席,这就是说,人家把咱们经理科当成一块肉,我们必须出点血,咱们大家也来个‘合理负担’,按二四六八十等级摊分。我当科长的打头阵,拿十块,股长八块,科员六块,以此类推,款由下月份薪俸里扣除……”

苗先生清楚地知道这又是李歪鼻科长玩的烟泡鬼吹灯,科股长们出钱摊份子吗?那只有天知道,主要是敲大家的竹杠。他越想越窝火:你们真个胡子眉毛一把抓,人人眼里插棒槌,难道姓苗的眼里那么好揉沙子?他悻悻作色地走到他的顶头上司会计股长跟前:“股长,明儿个一早,我要带着老婆孩子给你老磕头拜年啦!”会计股长听出话中有话,拉他到背人处问他是咋的回事。他说:“往年报份子,我没说过二话,今年手头很紧,再报这笔昧心钱,我的全家大小要喝西北风了。”股长看了看他的气色,估计这位老科员要挑头闹事,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看在老同仁的面上,别声张,你这一份我兜起来。”苗先生谢过他,兴高采烈地领出配给证,归来时买齐配给品,捎带着买了几张万年红纸。进家已经中午十二点了,躺在炕上,想睡一觉,嗅到蒸馒头煮肉的味道又睡不着,心情一阵喜孜孜的,想写几副对联发挥胸中的感想,刚摊开万年红纸,看到小燕穿着干净衣服在院里逍遥无事,便把她喊叫进屋来。

小燕帮助他磨墨裁纸打浆糊,做完一切准备工作。苗先生下得炕去,从苗太太的肉锅里,夹出两块肥肉,连香带烫吞咽下去,然后嘴对酒瓶呷了一大口,顿时精神振奋,提笔一挥而就,完成第一副对联。正在自我欣赏的时候,杨晓冬回来了。苗先生放下笔特意到门口招呼,客人进屋落坐后,他拿出配给纸烟来殷勤招待,并要杨晓冬也写两副春联。杨晓冬看到桌上那副墨迹未干的七字对联是:

蒿蓬隐匿灵芝草,

淤泥藏陷紫金盆。

他心里想:这位五十岁的职员先生,感到怀才不遇呀。随便称赞了几句,这一来,苗先生越发精神奕奕,非要杨晓冬写两副不可。小燕看不惯苗先生那股酸劲,愿意叫杨叔叔写两副好的压下他去,便也按着纸头招呼杨叔叔。杨晓冬推辞不过,接过笔来,一时心情很乱,想不出合适的章句。写什么呢?母亲的音容面貌在脑子里闪耀着,别离母亲后的惆怅眷恋还没从感情里消除。一时恨不得把鲁迅的“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写出来,但又觉得不妥,于是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竭力往开阔处想,便将红纸叠折五个格,用行书字写了:

海阔从鱼跃,

天空任鸟飞。

杨晓冬搁笔,苗先生非要叫他再写,便又写了一副应景的春联:

近水楼台先得月,

向阳花木早逢春。

苗先生看着对联,不住地夸赞:“多清秀,多健韧,多灵活。杨先生,你真是好书法好笔力!行家才能看出你是颜真卿为肌,柳公权作骨,润泽了赵孟兆页的风格;从笔锋的这股潇洒劲,八成还临摹过岳武穆的《出师表》呢!”苗先生说完,忽然叹了一口长气,看来是同情朋友,实则是怜悯自己。他说:“满腹经纶文章,谁来赏识;就是千里马,没有伯乐,谁来相买哩。反过来看,那些五官不全的科长;倒吊起来空不出一滴墨水的股长;长着两个舌头说日本话的翻译;他们吃香穿光,趾高气扬。……”他这时心情变得阴郁了,本来免掉六块钱的份子,觉得是个便宜。现在想来,那顶多是不出血呀,实则一分钱也没收入。而科股长呢,还不是每人乘机大捞一把。他们仗凭什么,有多少真才实学?他感到自己仍是吃亏,于是一腔牢骚,不管杨晓冬爱听不爱听,象流水般地倾泻出来:“杨先生,咱们是凭真才实学吃饭的,每月领那点薪金,自觉问心无愧。那伙科股长,他们懂个屁!不!他们懂的生财有道,单拿我们经理科说吧:领到大批修建费,借口买不到材料,迟不开工,拿着巨款叫三个股长多处投机倒把。最后材料买到啦。物价每涨一次就要偷改一次单据,叫公家按最大价码出钱。这还不算,各厅处的薪金,一再拖延迟发,把钱存到银行吃利息。配给品下来,私自提高价格还不算,最缺德带冒烟的是:白面里掺豆面,绿豆里灌土砂,小米里加谷糠,红白糖对凉水……一句话,大雁从经理科上空飞过去,也得叫这群东西拔下根翎毛来。跟头面人物在宴乐园聚餐,也要大伙送礼。见鬼吧!应送的礼物早从正常经费里开支了,这次大伙出的钱,是填他们的腰包。我晓得他们这些脏心烂肠子的事,若不然,他会计股长会给我兜起来?”

杨晓冬闻到苗先生的酒味,好言宽慰他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好容易盼到过年这个机会,他们还不捞大伙一下。”

“真要一年一次,那得谢天谢地啦!”苗先生激动地伸出五指:“咱们单算一年之内给省长送多少次吧,端午、中秋、新年、春节,节节不空;他出聘四姑娘,三儿子结婚,加上他六十大寿,是三次;三姨太太生孩子:庆出生、过满月、贺百天,又是三次。我们科里有人诅咒说:该嫁的叉开腿给了人家啦,该生的叫老娘婆给拉出来啦,看他省长还有什么说词?嘿嘻!谁料想到——神仙也料想不到呵:上两月省长搬家,人家说这叫乔迁之喜,需要大伙‘温锅’,又得送礼。总而言之,他们一年光有喜事,喜来喜去,象血吸虫一样,把小职员的骨头都熬干巴了。”

苗太太送来油黄煎饼的时候,苗先生才被迫结束了冗长的谈话。小燕进来朝杨晓冬使了个眼色,杨晓冬乘这个空子才告辞出来。

西屋里,银环正脱那件戴着检疫袖章的白外衣,韩燕来提进那只标有红十字的沉甸甸的箱子,杨晓冬知道一切需要的东西都搞到手了。大家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准备立刻开始工作。先派周伯伯到北屋伴陪苗先生下棋,小燕拿两束芝麻秸作幌子到门口外面站岗,燕来检查外面送来的宣传品,杨晓冬帮助银环裁纸,安装蜡纸油印机。

虽然早已打过春,天气仍然很短,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五点钟。西屋的光线阴暗了,不开灯不好刻字,开灯又容易暴露目标,银环放下铁笔,才要休息一下,见小燕疾步进来。这一整天小燕见谁都有遮掩不住的笑容,现在她惊慌了:

“杨叔叔,查户口的正冲着咱家走来啦!”

“有没有日本人跟着?”

“我没看准,反正有带枪的。”

小燕和杨晓冬问话答话的工夫,早忙坏了韩燕来和银环。他们慌手忙脚地把东西收拾在一起,仓促装在箱子里。箱子过大,放在哪里都碍眼。韩燕来比平日显得格外紧张,他向银环说:“东西没处藏,外人在这儿也不方便,你快上车,我送你离开。”边说边提着箱子朝外走,杨晓冬说:“别着慌,箱子并不要紧,先把油印机和宣传品包起来。”韩燕来从新用布袋装好油印机和宣传品,把它们提到院外放在三轮车座的柜子里。小燕又跑出去为他们探信,刚到门口被谁喝斥了一声,她只好提心吊胆地退回来。

韩燕来发现闯进院来的是伪保长和一帮伪警察。他拿起块破布装作擦车,慢慢把车推向南墙角,自己觉着没啥可说的,便朝北屋喊:“查户口的来啦!”北屋苗先生虽然听见,并不在意,当周伯伯推乱棋子,他才勉强走出北屋,嘴里嘟嘟念念:“过个穷年,大伙都不得安定。”周伯伯的心情可够紧张的。他扶着拐杖紧跟在苗先生身后,不住瞅韩燕来,希望从他眼里得到点什么,偏是燕来又不瞅他。猛然扭头朝西屋里一瞧,看见杨晓冬早已挺站门外,周伯伯心里骤然发抖,险些掉落手里的拐杖。

伪保长抢前一步,向苗先生打过招呼,转身对一位警官模样的人介绍:“这就是户主苗先生,在省公署恭禧——一等科员,代理股长职务。同院的都跟苗先生至厚,多年的老住户啦。”人们听出保长的话是好话,心里稍微踏实些。“不对!”镶着满口假牙的户籍警翻着蓝皮户籍册,“哪能都算老住户,不是有位新迁来姓杨的吗?”

户籍警这句话,真叫银环、燕来他们胆战心惊,是不是他们专为杨晓冬来的呢?杨晓冬对这句话也没底,思忖着要不要自己答言。这时候,苗先生先开腔了:“不错!杨先生是新迁来的。但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是从北京转勤来的公教人员,而且跟我是老朋友……”

“他没有北京的迁移证,还是单身汉。”户籍警的发言,一面是抗拒苗先生的话,一面是向警官说明情况寻找挑刺的理由。为了表示理由充足,说话时他从耳轮上抽出那支削尖的铅笔,用笔杆敲打着户口簿上杨晓冬的名字。同来的警察们用审查的眼光盯着杨晓冬,有的背着枪到东屋和西南小间侦察了一番,许是西屋北屋门口都站着人,他们没有进去。

伪警官从保长介绍情况时,即保持了主动和慎重,眨着将信将疑的眼睛,盯着户主和房客,耐心地等待情况的发展,尽量让杨晓冬和他的保护者发言,一俟有什么破绽,他好乘机而入。

杨晓冬在疑问眼光逼视和两屋搜索的威胁下,保持了异常的平静;查户口这件事似乎对他是家常便饭,他的态度一时变的很斯文,脸色矜持地微笑着,象是准备在必要时候再说什么,又象是什么也用不着说。他的表情更引起苗先生的钦佩和同情,户籍警的态度挑起苗先生的午间余恨。他为杨晓冬辩论了几句之后,便决绝地说:

“北京的迁移证是肯定丢啦,你们看着办,死物丢啦有活人在,你要人,”他面孔严肃地盯着户籍警,“我去警察局;要手续,我给机关打电话,给你们出证明。”

户籍警一点也不示弱,他呲着满嘴假牙说:“苗先生你这话欠考虑,手续是要这位杨先生本人的合法证明,既不要旁人代开,也无需你打电话,再说刻下是大年三十,各机关都停止办公啦,你上哪儿打去?”

“谁说没地方打?”苗先生紧抓住这一点。“我不会给省长公馆打?我还会上宴乐园打嘛!今天晚上,宴乐园那里宴请多田顾问,军政警宪首脑人物都去参加,还有找不到人的?”

恰在这时,苗太太送出茶水和纸烟,她先递给伪警官,并给他点了根火柴,伪警官向她报了个微笑。苗先生乘势改用了缓和的表情,向伪警官客气了几句,然后拿宴乐园这条新闻又唬了他一番,最后以轻松语气说:“警官先生,我到宴乐园去一趟,找找我们省长兼警备司令出个证明好么?”

伪警官还是被宴乐园这条新闻唬住了,怕闹出事来自己吃不消,内心已经打消了挑刺诈财的原意,看了看同来的伙伴,伙伴也在无可如何,他面对杨晓冬说:

“办好居住手续了吗?”

杨晓冬和气地点了点头,掏出证明书叫保长看,保长看出问题可以和解了,他向伪警官说:“杨先生的居住证早就起出来啦。”他从杨晓冬手里接过证明书,故意朝大家面前展示了一下,随后采取了为双方捧场的态度:“苗先生一向是真诚对待朋友,偏偏又遇到办事无私无弊处处认真的警官先生,双方都叫人钦佩。其中疏通双方情况不够的地方,统统怪我们联保所。本来这些事是我们早应该协助办好的。我看,现在时间已经不早啦,好不好请警官先生回联保所休息。”

伪警察们没揩着油水,滚开了。苗家院里,一时呈现了欢腾喜悦的气象,杨晓冬、周伯伯、小燕子都向苗先生致意道谢,连平常不爱答理苗先生的韩燕来,也破格向他应酬了几句。苗先生一时得意,又自己作了吹嘘。时间不大,保长也返回来了。他说这两天风声挺紧,城里出了大案件,各处都在查户口,重要街道都有宪兵跟着检查,说西下洼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拦住宪兵没有跟来。总之,他的意思是大家能安生过年,有他当保长的很大功劳。小燕递给他一杯水。他乘势教训她说:“丫头,城里住惯了,学大方点子,别见带枪的就害怕。”苗先生不愿意听他这一套,便歪过头去同他太太叨念过年的事。杨晓冬懂得保长的来意,叫小燕拿出一瓶二锅头,亲自递给保长,还说了不少客气话。

保长接过瓶酒,一步一躬向后退步,眼看要碰到三轮车。韩燕来说:“留神撞到车上,摔了你的酒瓶子。”保长听着话里有刺,为了维持面子,还是叠声喊着:“是,是,”灰溜溜地走了。

苗先生指着保长的后影,大骂了他几句,遗憾地说:“好好一盘棋,生叫他们搅散啦。”杨晓冬听罢频频向周伯伯使眼色,周伯伯会意了,用挑战的语气说:

“刚才那盘棋算我输了敢再杀一盘?”

“敢?来!”

苗先生进屋的时候,回头朝杨晓冬说:“等我下完棋,咱们好好喝点熬岁的年酒。杨先生你别在心,没关系,娘要嫁人,天要下雨,怎的就怎的,别在乎他们。”

杨晓冬跟小燕他们重新聚到西屋。他说:“银环没出门,还算沉的住气,就是咱们小燕儿,变貌失色的,今后可要当心哪!”

小燕指着油印机说:“我知道家里摆设着这玩艺,他们一群疯狗冷不防闯进来,就把我吓懵啦。”

韩燕来说:“别说小燕,今天我也毛啦,心里不住地打鼓,生怕翻腾我的车。”

杨晓冬安定大家说:“咱们来个贼过去插门,重新分工,再搞牢靠点。燕来,你去东房顶放哨,小燕在院里巡风,我帮助银环印刷刻写。”

平素,银环同杨晓冬接近虽然不少,但象今天这样两人对面坐下来工作还是第一次。她觉得除夕之夜,在偏僻陋巷的小屋里同领导干部一起工作特别有意义,因而精神加倍振奋,握笔十分轻快,刻划的线条特别清秀。时间不长,刻完第二张蜡纸。她吹了吹蜡纸上的白毛,把它放在机子上,撑紧四角之后,拿起油滚子,蘸了不多的油墨,轻拿轻放地推了几次,油墨吃的不匀。

杨晓冬说:“看你刻字倒象行家,印刷东西可是累巴。”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口,从她手里接过滚子,饱饱吃足油墨,在手中熟练地掂了掂,象是衡量它的份量,然后盯准蜡纸,对正方向,用力一推到底。揭出第一张看了看,对银环说:“你给我当助手!”便接二连三地印起来。

每印一张,银环揭一次,他越印越快,她揭起来感到很吃力,一时闹的手忙脚乱了。她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你怎么这样拙手笨脚的,越在要劲的时候,越没出息。她用全部精力应付工作,只有在他加油墨的时候,她才松一口气。银环毕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揭过百十张后,她得心应手了。这时候,她提出了问题:

“你不是当政治委员吗?几时学的这套本事呢?”

“提起来话可长啦。”他随手转动滚子,使它在蜡纸上走的更均匀。“一九三八年在游击支队的时候,我搞宣传工作,支队党委决定出版《星火》小报,版面就跟这张蜡纸一般大,报纸的主笔、编辑、刻写都是我一个人。夜里收听广播,听完就整理刻印。那时的工作经常打通宵,每逢行军,就把油印机同行李打成一块背在肩上。起初这个小报是三日刊,印百十份。后来读者多了,需要多印,为了节约,再多印也只能刻一次版,于是便在提高印刷技术方面打主意。蜡纸印乏了,拆卸下来叫它休息休息;版面裂缝了,糊个补钉;天气炎热时,为了延长蜡纸寿命,等到夜凉的时候印,或是钻到地窖里去印。后来敌人不断出发‘扫荡’,为了坚持出版,就在地洞里坚持工作,有时候敌人在上面搜村子,我们在地下印报。”

“难道没碰上过敌人?”

“还有不碰上的!”

她要求他讲坚持地洞斗争的故事。这当儿小燕家兄妹冻的进屋来烤火,他们完全支持银环的倡议,缠磨着杨晓冬讲,燕来说外面已平安无事。杨晓冬问北屋下棋的怎么样。小燕说苗先生下完第一盘喝了几口白酒,已醉的睁不开眼啦。周伯伯正帮助苗太太蒸馍剁馅哩。

“既是这样,我接着讲讲印报的事。”

“有打仗的事吗?”

“嗯哪!”

“可得讲你自己。”

“我有啥可讲的,说说我们报社的小鬼吧!”杨晓冬同小燕对话的时候,并没停止手里的工作。

“编制扩大了,报社的人员增加了一倍,就是说,除了我,又添了一个十四岁的勤务员,名字叫小赵,是我们驻在村庄农救会主任的儿子。小赵只念过一年书,刚来时连‘抗日救国’四个字都认不全。日期长了,先学会推滚子,又学会刻钢版,后来文化程度高了,创作了不少快板诗,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编辑。我说说他在长流庄给敌人遭遇的事。喂!你把下面的纸正正呢!好!我接着说,那次我们估计敌人必然出发,上级要我们加印出一部分学习文件,我们觉着村庄大堡垒好,又有坚强的群众基础,便没转移。我和小赵半夜开始工作,黎明的时候,民兵送信说敌人来了,我们告诉他盖好上边洞口,照常突击工作。干完活,我实在的疲乏,趴在印好的文件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小赵说要上去解大手,顺便看看敌人的动向。我朦朦胧胧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他便掀开洞口盖板,推开盖板上的面柜。呵!我说漏啦。我们的洞是挖在跨院的磨房里,洞口在磨房墙角的面柜底下。小赵爬上去,刚要脱裤子解手,恰恰碰上一个持枪的伪军来搜查磨房。他发现小赵的同时也发现了洞口。伪军用枪逼住小赵,问他是干啥的。这时候我也惊醒了,知道上面出了事。想上去,不晓得有多少敌人。我得沉着,越在紧急情况下越得沉着,我把四个手榴弹都放在身边,两个打开保险盖,准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往外冲!

“小赵一口咬定说自己是邻居家孩子。说孩子是可以的,那年他不满十五岁,身材很矮小,穿的又是便服,倒霉的是洞口已经暴露啦。伪军指着洞口,问里面有什么。小赵不吭气,挨了很多耳光之后,伪军呼喝着要带着他走。小赵急中生智,说:‘里边就有俺嫂子!’‘是真的?’我从声音里知道这家伙不怀善意了。小赵说:‘不敢骗你老总,洞底很浅,到跟前就看见啦。……’我听见脚步声咚咚走过来,当时不知道敌人有多少,真想把手榴弹投出去,但我又忍耐着,想再忍耐个十秒八秒的看看动静,正在默念一二三四计算时间的当儿,听见咕咚一声,伪军掉下洞来,小赵急忙隐蔽了洞口,就这样我们抓了俘虏还缴获一支枪。……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根据地可歌可泣的事数不清。总之,他们整天在战斗,比这里凶险紧张得太多啦。今天,敌人来查对一下户口,你们都有点沉不住气,那怎么能行?就算敌人凶似狼虎,我们得变成打狼捉虎的英雄好汉。没这点气魄,搞不了内线工作。当然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要我们好好锻炼,逐渐使自己能经受得起困难和挫折的考验。……”

三个听众面面相观,内心都有不同程度的激动。印刷品一张一张地连续翻飞,看看就要印完,小燕忽然说:

“小赵现在长大了吧?”

推滚子的人点了点头。

“杨叔叔,哥哥才出了事,叫他在家休息。今天夜里分散这些东西,把我打上数。”

“这么大的事,我还有不参加的?”韩燕来说。

银环说:“他们兄妹进宴乐园都不大方便,我去比较合适。”

杨晓冬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他把指名送的宣传品都装好信封,左手执笔写好收信人的名字地址。一切都整理就绪了,他很严肃地说:

“今天是一场战斗,我们四人要全体出动,根据散发传单的经验和本人的合法条件,我们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银环。”接着他讲了应该注意的问题。每人分好自己应带的宣传品。

除夕的夜晚,比平常热闹多了。大街上增加了路灯,到处播送着肉麻的黄色歌曲。商场里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男女摩肩擦背,奇装异服,到处泛滥着一种淫声妖气。唯利是图的老板们,不肯放过任何发财的机会,他们临时张贴海报,甩卖各种应时商品。贪赌的商店早已提前关门,麻将响的象摔惊堂木一样。市场外面街道上,不少缙绅大户,借着敬神的名义,实际上是逞威夸富,拿出很多鞭炮烟火,请了专门放花炮的,摆好桌凳唱对台戏,观众围的水泄不通。从市场再朝东行半里地,就看到悬灯结彩的宴乐园饭庄。

正在鞭炮齐鸣、烟火灿烂的时候,杨晓冬站在人的堵墙外面,遥指着宴乐园大门对银环耳语说:

“那里明灯火仗的,警卫定不会少。你可得加小心!”

银环很镇定地说:“这地方我很熟识,有前门也有后门,可以混进去。万不得已时,隔着墙也要把宣传品投到他们会场去,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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