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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三代经界通考

△本考作意

三代经界之制,具於《孟子》而杂见於《论语》、《诗》、《书》、《春秋经传》之文。汉、晋以来,儒者相承而发明之,不可谓无功矣。然自周之衰,王制缺微,旧典散失,学士之所称述或不免有传闻附会之言。及至後世,去古益远、益不悉其时势之详;或以近代郡县之规裁中古封建之世,或以春秋既变之法为先王初立之章。至於先儒之说与经传相龃龉者,咸莫敢议其失;往往反取经传之文曲为之解,以斡旋而两全之。是以其说愈巧,其真愈失,遂致三王体国经野之政淆而不明,学者疑焉而莫能通也。余幼读《孟子》时,即好其说,数十年来,积渐究考,参之经传所称,乃觉稍稍得其梗概。不敢匿其鄙陋,妄为附和,因条其说如左,以待好学深思者正之。

△辨商、周变易井疆之说

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说者云:“汤有天下,改夏之贡为助,增五十亩为七十亩。武王有天下,改商之助为彻,增七十亩为百亩。”夫取十夫有沟,百夫有洫之地而画之为九夫之井,取方里而井之地而易之以十夫之沟,百夫之洫,势必尽坏以前之封疆涂畛而别造之,民之扰不可胜言矣。又取他夫之田以益此夫,而复别取他夫之邻田以益他夫,递移递益,举天下之众皆嚣然而不得宁,尚得为王政乎!则又为之解曰:“先王将以新天下之耳目也。”夫王者兴利除弊,制礼作乐,进贤而退不肖,继绝世,举废国,谨权量,审法度,岂尚不足新天下之耳目,而必取民之井疆变易之,使之不安其居,乃可谓之新乎!且圣人之治天下,以安民也。不恤民之安与否而姑欲新天下之耳目,中主犹不肯为,况圣人邪!或又为之解曰:“三代之亩,大小不同。夏之一亩,当周之二亩;二亩,当商之三亩强。商之七十亩,实即夏之五十亩。周之百亩,实即商之七十亩。其名虽改,其实则同。”若然,则商、周之授田与夏无异,仍其名焉,可矣;何必改之使若多者?是欺天下之人而教之以伪也。圣人创一代之法?因革损益,仅如是之儿戏乎!

△彻与助不能相兼

《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孟子曰:“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集注》云:“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故谓之彻。”又云:“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通私田百亩,为十一分而取其一。”按:彻也者,民共耕此沟间之田,待粟既熟而後以一奉君而分其九者也。是故,无公田,无私田。助也者,民各自耕所受之田而食其粟,而别为上耕其田以代税者也。是故,有公田,有私田。彻自彻,助自助,判然不能相兼;助则不能为彻,彻亦不能复为助也。果用彻而通力作之、计亩分之与?则八家共耕此九百亩之田而君与民共分其粟;十外一也,安能指某田为公而某田为私?果用助而中为公田,外为私田与?则八家各自耕其百亩而代耕上之十亩,十亩之粟以奉上,百亩之粟以自食,判然不相通也,又安得谓之通力而作,计亩而分乎?税其田之谓贡;不税其田而藉其力以耕之谓助;通其田而耕之,通其粟而析之之谓彻;此贡助彻之法也。十夫有沟,八家同井,其经画之形势然耳。使沟间之田不税而藉之以耕,亦不得谓之贡。使井中之田有税而不藉之以耕,亦不得谓之助。贡助彻之名分於法,不分於形势。既谓之彻矣,安得复有所谓行贡法,行助法者哉!近世讲章又云:“虽周亦助”,犹言“虽彻亦助”。周之彻法即是殷之助法,但改名为彻耳。按孟子云:“彻者,彻也;助者,藉也。”则是助彻之法迥然不同。若彻果即助,则孟子当云“彻,犹助也”,不当分而异其说也。孟子云:“惟助为有公田”,则是彻无公田甚明。若彻果即助,则孟子当云“虽彻亦有公田”,不当以公田专属之助也。此说最为无理,而世亦多信之。甚矣,讲章之为《六经》之蠹也!

△宜公税亩与有若“盍彻”之对。

《春秋》宣公十五年:“初税亩。”注云:“公田之法,十取其一。今又履其馀亩,复十收其一。”《论语》,哀公问於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注云:“周制一夫受田百亩,而与同沟共井之人通力合作,计亩均分,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故谓之彻。鲁自宣公税亩,又逐亩十取其一,则为十而取二矣。故有若但请专行彻法,欲公节用以厚民也。”按:公田私田之名惟助有之,彻未尝有也。如以为本助而今税亩,则有若不当对以“盍彻”,孟子不当云“周人百亩而彻”也。如以为本彻而今税亩,安得复有所谓“公田”,所谓“馀亩”者乎?朱子以为鲁本用彻,是矣。然同沟之田,十夫共耕之,民固未尝自私其百亩也。所谓以一奉君而以其九分於民者,粟之数耳,非亩也。若於九中复取其一,乃倍赋其粟耳,非税亩也。犹是粟也,犹是君民共有之田之粟也,此一斛粟谓之彻法所取,彼一斛粟谓之逐亩而取,粟何别焉?名何异焉?至於“共井”云者,亦沿“杜注”之误。此自助法,非彻法也。井田之制,八家皆私百亩,各耕其田,各取其粟,不得亦谓之通力合作,计亩均分也、且玩有若之对,似彻法已废而欲复之者。若鲁但於助彻之外多取其一,则是助彻未当废也;请罢税亩可矣,何以云“盍彻”乎?增一以为二,君之所取诚倍矣;益八以为九,民之所加无几也。丰歉之殊有相倍蓰相什佰者,勤惰之异有自九人至五人者;八分益一,渺乎小矣。遂谓之“百姓足”,恐足民不若是之易也。哀公之问,患用不足也。为不足计者,当损乎?当益乎?有若果欲哀公节用,何不竟以“盍节用”对而但以“盍彻”对?不劝其俭於出,惟劝以俭於入,一何问答之相悖邪!晋士鞅之来聘也,公臣之能射者不备三耦,取於家臣以足之,公室不可谓不贫矣;犹以为奢而欲节之,然则必使一耦不备乃可以为国乎!

△一井、一国之助与天下之助

曰:“然则三代何以异制?周何以亦助?鲁之税亩果何如法也?”曰:此不难知,顾人下细考耳。古者非分田有助法也,即制禄亦莫不以九一为程:一以奉上,所以训恭俭;八以逮下,所以示慈惠。是故有一井之助,有一国之助,有天下之助。中之一为公田,外之八为私田;公田以养君子,私田以食野人,──此助之行于井者也。中之一为乡遂,外之八为都鄙;乡遂以奉君(《齐语》所谓“参其国”,《孟子》所谓“君十卿禄”者是也),都鄙以为卿大夫之采邑(《齐语》所谓“伍其鄙”,《孟子》所谓“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者是也。其在天手之畿,则《书》所谓“大都小伯”,《传》所谓“王官之邑”,《孟子》所谓“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视伯”者是也)──此助之行于国者也。九州之地约方三千馀里,为方千里者九,而要荒之服不与焉,中之一为王几,外之八为侯国。土畿以奉天子(《书》所谓“五百里甸服”,《孟子》所谓“天子之制地方千里”者是也),侯国以封亲贤神明之裔(《书》所谓“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绥服”,《孟子》所谓“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者是也)──此助之行于天下者也。是故齐、晋、宋、鲁,外诸侯也;秦、温、郑、虢,内诸侯也。自平王东迁郏、辱阝而秦、郑乃渐列於会盟,其初实畿内也。鲁公室之卑以乡遂分於三桓,而都鄙如故也。晋公室之弱以都鄙并於四卿,而乡遂如故也。自桓公东迁屯留而韩赵乃尽分其乡遂,其初实公邑也。邦畿之外亦有王田:《书》之“三亳阪尹”是也。都鄙之中亦有公邑:鲁季孙之取下,取公邑为私邑者也;楚子重之请申、吕,请公邑为私邑者也。此其分田之制,由王畿而侯国,而采邑,自先王之世已不必悉同,而逮春秋以降,天下务於富强,变法改制者所在有之,尤不得执一格以相绳也。

△贡、助、彻法为三代圻内之制

是故,夏之“五十而贡”,夏之圻内,夫授田五十亩,而行贡法也;诸侯之国不必皆五十而贡也。殷之“七十而助”,殷之圻内,夫授田七十亩,而行助法也;诸侯之国不必皆七十而助也。周之“百亩而彻”,周之圻内,夫授田百亩,而行彻法也;诸侯之国不必皆百亩而彻也。故《诗》云:“彻田为粮,豳居允荒。”公刘当夏、商之际,乃不行贡助而行彻,是夏、殷之贡助不必尽行於天下之明验也。周之先世既用彻法,是以大王迁岐,文王居丰,武王居镐,皆因之而不改;非殷时天下诺侯皆用助,至武王而尽变易天下之井疆以为彻也。然则殷之先世亦必本行助法,故汤因之;非夏时天下诸侯皆用贡,至汤而尽变易天下之沟涂以为助也。故《诗》云,“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然则申伯未封以前,谢固未尝用彻,封申以後乃行彻耳。故《诗》云:“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然则江、汉之间,诸侯固多不用彻也。盖彻之行於诸侯者,皆已灭之国,新造之邦,乃以彻整齐之;至於慕义来归之国,则悉仍其故制,不拘拘也。然亦必所灭之国法度废弛,疆界紊乱,势不可不更定,然後以彻行之;若法度未尽废,疆界未尽紊,亦必不夷其故址而更造之。故《春秋传》称“鲁、卫疆以周索,晋疆以戎索。”然则初封之国亦有行彻不行彻者,非概天下而必束之以一涂也。其授田有多寡之殊者,盖夏居安邑,地陋人众;设在大河南北,稍平广;周起西陲,近戎狄,多旷土;此因乎地者也。古者风气初开,制作未备,力不能以多及,故授田少;後世器日利,人日巧,故授田亦渐多;此因乎时者也。然则圣人於此皆因势以制宜,期於便民革弊,非苟然徒以新天下之耳目已也。

△周之乡遂用彻,都鄙用助

“周人百亩而彻”,周之乡遂用彻也。“虽周亦助”,周之都鄙用助也。何以言之?“雨我公田”,《大田》诗也,自《楚茨篇》至此,皆公卿有采邑世禄者祭祀稼穑之诗,──故曰:“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侯国大夫之妻称“主妇”,故天子大夫之妻称“君妇”也。曰:“诸宰君妇,废彻不迟。”大夫之臣,故称“宰”也,──此以知用助者之为都鄙也。至於《周颂》之文,则曰“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疆侯以”,非通力合作者不能,此以知乡遂之用彻也。然则周人彻自彻,助自助,助彻兼行,非彻而亦用助法矣。故曰“惟助为有公田”,明贡彻之皆无公田也。故曰“虽周亦助”,言虽周亦兼用助,非谓虽周之彻亦即是助也。盖此章以“取民有制”句为纲领,而其下分释之。“夏后”以下六句,言乡遂之制,君所自取於民者也;引阳虎之言以发之者,见当以什一为准也。“世禄”以下六句,言都鄙之制,世禄之家所取於民者也;引龙子之言以发之者,见当以用助为善也。故曰“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言世禄当用助法,世禄既行则助法断不可不行也。周虽用彻,而其於世禄未尝不兼用助,然则龙子之言或即为世禄而发,未可知也。若以世禄与助为二事,谓二者均王政之要,不可偏废,则“世禄”一语上与龙子之言不相承,下与《大田》之诗不相贯,横插此句於中,安得有是文理乎!其後答毕战之问,亦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九一而助”,即“世禄”六句都鄙之说也。“什一自赋”;即“夏后”六句乡遂之说也。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云云者,申言乡遂之政也。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云云者,申言都鄙之制也。“乡”即乡遂之乡。“徙”者,乡之属有州有党,由此州而徙彼州,由此党而徙彼党,皆不得出其乡。“乡田同井”者,井之授田,每夫百亩,乡之授田亦每夫百亩,与井同也。“八家皆私百亩”文在下,而於此先言“同井”者,犹《班爵禄章》“禄足以代其耕,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文在下,而先言“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也。自《集注》以“同井”为“八家”,近世说者遂以此为治野之政,则井中安得有乡;由此井而徙彼井又何以谓之不出其乡乎!由是言之,《孟子》此章始终皆分乡遂都鄙言之,两两相承,其文最为明显。後人不加熟读,概以为一事,故於“虽周亦助”之文困而不能解,乃云:“周乡遂用贡法,都鄙用助法。”夫既为贡为助矣,又何得复为彻!不但先王之制淆乱不明,即孟子之言亦格而不通矣。

△鲁之税亩与彻法之不同

鲁之税亩,变彻法而别为一法也,诺侯所自食者乡遂;三桓所共分者乡遂,所谓“公室”者也。周人乡遂用彻;鲁秉周礼,故其乡遂亦彻。都鄙者,卿大夫之禄邑耳,无关於哀公之足与不足也。由是言之,鲁由彻而变税亩,故有若请仍用彻,非由助之同养公田而加之税亩也。税亩之法虽不可考,然吾尝以其名思之,彻者,通也,通众夫共耕之,不以亩别而但计其粟多寡而取之也。今日“税亩”,则是不复以粟多寡为程,而但计亩之多寡为粟之程也。既各计其亩之多寡为程,则是亦无待於通众夫而共耕之也。然则非但加一为二与彻之数不符,而履亩定税亦必与彻之制不同矣。吾又尝以鲁事考之,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宋乐祁犁曰:“鲁君丧政四公矣,无民而能逞其志者,未之有也。”皆以宣公为失民之始。考三军之作在襄公世,中军之舍在昭公世,曷为皆自宣公数之?然则失民之故当与税亩相表里。盖助彻之法,民隶於君,而计民以授田;税亩,则田隶於君,而计田以征赋是以三桓得乘其隙而私其民为己有,但计应纳之赋以贡於公,而公遂不之问也。吾又尝以他国之事推之,《齐诗》云:“无田甫田,维莠骄骄。”子产之治郑也,使田有封洫。夫先王之制,计夫授田,不得自为多寡,为之封洫,以防水旱而制兼并,安得有所谓“田甫田”者,而亦何待於子产之使?是知春秋之时,王制已废,井疆已紊,但计田以取粟而不复计夫以授田矣。今论者皆以阡陌之开咎商鞅;然鞅所开者秦之阡陌耳,关东诸侯何以亦无复有存焉者也?然则自周东迁以来,固已陆续废坏,豪强兼并,多寡不均。税亩之法,恐亦类是。尚未必计夫以授田,何况通力合作,计亩均分,而能悉仍彻之故制也哉!由是言之,税亩自别一法,故有若欲革今法以复古制;非助彻如故而但於助彻之外别税其亩为十而取二也。盖无故而加赋,其名不顺而其势亦难行,故必变其旧制,别设新法以巧取之。是以《三传》皆以加赋为讥。因加赋而变法,故所讥在加赋,非法不变而但加其赋也。大抵彻之取民,名为少,而君与民一体,贫富同之,是以人咸尽力,田畴辟,家室盈,而财亦无中饱旁漏,故国用常宽然有馀;税亩之取民,名为多,而君与民不一体,始则取必於田而不问民,继且取必於粟而亦不深问田,久之而君与民遂不相知,是以君民交困,利归私室,甚至兼并之豪,居奇之贾皆得藉以自润,而公室常苦贫,无以待凶荒也。正如明代中盐之法,其初纳粟甚少而边实饷赢;其後改为折色,利加五倍,未数十年而田畴荒芜,粟价涌贵,竭天下之力以给边而国用遂大绌。事固有见为少而反足,见为多而反致不足者。故汉宣帝云:“良吏之治,日计不足,月计有馀;月计不足,岁计有馀。”有若之请用彻,意盖如是,因哀公专为己虑其不足,故复言君民一体以悟之。其实,彻乃兼足君民之术,非专欲损君以益民也。

△区画之各异

盖先王之整齐天下也,自王畿而侯国,而邑,而田,莫不以九一之法区画之。当其盛也,地各异宜,本不能以一致;及其衰也,国各异政,尤不可以强同。以此区别而推求之,则不但授田之制可知,而凡治赋居民之政之见於经传者皆可以徐核其实矣。

△兵车不尽计民以赋

经传多称“千乘之国”。或云:“八十家出车一乘。大国地方百里,为成者百,为井者万,故云千乘。”或云:“成方十里,凡八百家而出车一乘;千乘之地则三百十六里有奇也。”余按:古者行军皆征发於乡遂。故《费誓》云:“鲁人三郊三遂,峙乃刍茭,无敢不多。”《周官》,天子六乡,乡为一军;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万二千五百人为军。《齐语》,参其国而伍其鄙,士乡十五乡二千家,而为万人之军者三。是所谓“三军”者,皆乡遂也。则所称“千乘”者,亦乡遂也。《鲁颂》云:“公车千乘,朱英绿,二矛重弓?公徒三万,贝胄朱纟┪,徒增增。”然则古之徒兵率多十其甲士之数,──正如《周官》,胥一人则其徒十人,──是以车称千乘,徒号三万。成八百户,户出一卒,则三万之卒不过四十成之地。而自东迁以来,诸侯亻并吞,其国渐大,故其乡遂之地自足以赋千乘之车徒,原不必通国而计之也。若夫都鄙之地,则私邑以供卿大夫之役使,而公邑以守境,兼以待仓卒之调发。故《论语》云:“陈文子有马十乘。”《孟子》云:“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此隶於卿大夫者也。《春秋传》,齐侯伐晋,赵胜帅东阳之师以追之;晋栾书伐楚,败申、息之师於桑隧:此守境以待仓卒之调发者也。盖古者以民为兵兴师动众非旦夕可具,──故齐邴意兹曰:“锐师伐河内,传必数日而後及绛;绛不三月不能出河,则我既济水矣。”──是以常藉边鄙之邑仓卒之患,而不以参於国之正赋,不容通一国而统计之为千乘也。先儒惑於《司马法》之文,以为“一乘之卒七十有二人”,遂致《鲁颂》之言先後自相抵捂;乃谓“车计通国之赋,徒指山军之数”以曲解之。不知《司马法》乃战国时人所撰,原不足为依据,而《鲁颂》此章叙伐楚一事,其文连属而下,安得於徒则但言行者,於车则兼言居者,为此一口两舌之言乎!且《传》又有之,“卫文公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卫之地与民非能十倍其初,车何以遂十倍?又不称其开疆拓土之勋,而悉以为“布衣、帛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之效。然则是贫故车少,富故车多,而亦不尽称徒以造车也。晋城濮之战,全军皆出,仅七百乘。鞍之战,军帅半行,乃八百乘。平丘之会,有甲车四千乘,晋地虽辟於前,然岂能数倍於文公之世!然则是晋、楚争霸以来,诸侯兢以兵力相胜,是以其车益增,而亦不尽计民以赋车也。盖地广则国富,国富则车多,故大国曰“千乘”,乃大略言之耳。晋之伐郑也,败其徒兵於洧上。车与徒分道以御敌而初不必相参,则车之多寡固不必尽准乎其徒之数;不必尽准乎其徒之数,亦不必尽准乎其民之数矣。夫安得拘拘焉以八百家或八十家出车一乘为一成之例也!

△大邑与小邑

经传或称“百室之邑”,或称“千室,十室之邑”。《周官小司徒》云:“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杜氏《春秋传》“郑赐予展八邑”《注》云:“八邑,三十二井。”至“卫与免馀邑六十”,则注云:“此一乘之邑,非四井之邑”。余按:均是邑也,既以四井为一邑矣,有时而又以一乘为一邑,名实瞀乱,闻者何所从,徒以供桀黠者之上下其手耳;先王讵宜如是!且积四邑为丘,积数丘而又名之曰邑,从来宁有如是之制度乎!盖邑之始,本以号夫建国之地。故《诗》云:“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书》云:“天其永我命於兹新邑。”皆以称天子之所居。其後相沿,而诸侯之国,卿大夫之采,凡民所聚居之地通谓之邑。邑既为通称矣,於是天子称“京师”,诸侯称“国中”以别之,而其馀则但谓之“邑”。然则邑也者但以民所聚居得名,非以人数多寡定之为经制也。故《传》云:“谋於野则获,谋於邑则否。”对野而言则皆谓之邑也。故《易》云:“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言三百户,有不三百户者也。故聚人多则为大邑,聚人少则为小邑;“千室”、“百室”“十室”,皆自其邑之大小而言之也。若卫免馀所称“唯卿备百邑”者,则通大小,截长补短而计之者也。然小邑又统属於大邑,故大邑亦谓之“都”,小邑或谓之“鄙”。故《传》云:“齐与晏子邶殿,其鄙六十。”邶殿其大邑而六十其所属之小邑也。故楚启疆曰:“韩氏七邑,皆成县也。”卿大夫七人而皆各一邑,则是但举大邑言之,小邑固不计其数也。盖自周室东迁以来,诸侯之国渐大,故其卿之采邑亦复别有属邑。故晋至与周争侯阝田,而曰:“温,吾故也。”士モ、赵武、韩起欲得州田,而赵武曰:“温,吾县也。”二子曰:“自称以别三传矣。”然则温其大邑而侯阝与州其属邑也。先儒未尝详考古制,乃以意揣度之而云“四井为邑”,又因其大小不合,从而为之说,谓“有四井之邑,有一乘之邑”以曲全之,误矣!

△私田与公田

孟子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注云:“二亩半在田,二亩半在邑。”《经界章注》又云:“周制,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余按:孟子称文王之治岐“耕者九一”,於滕“请野九一而助”?若私田各百亩而公田仅十亩,是十一而取一,统谓之什一亦足矣,不得反减其数,别之为九一也。邑之大者千室,小者仅十室,举其中而计之,则田之远者去邑尚不及二里,其於耕获近矣,无须别授一宅。即欲为多桑计而树之两地,何如授五亩於邑而树之一地之为便乎!《诗》云:“中田有庐,疆埸有瓜。”盖耕耘之日恐风雨之不时,颖栗之秋虑寇盗之不禁,故於田中庐焉,为憩息守望计耳。故不称室而称“庐”,明不成乎室也。为时不久,需地无多,不必分邑宅之半也。由是言之,中田之庐不必减公田百亩之数,犹之种瓜之疆埸亦初不以减私田百亩之数也。大抵古人之制皆期於大体之不失,原未尝琐琐焉尺寸而计之也。

△班禄之制

若夫班禄之制,亦与分田相为表里。分田之法,合其下而计之也:合则数多,故田上少而下多。班禄之法,析其下而别之也:析则分殊,故禄上多而下少。大抵君臣之降杀以十之一为率;大小臣之降杀以递损其半为率。三等之国皆君十卿禄,固也。天子地方千里,取九一为乡遂,则为十同若十一同,而卿受地视侯,为地一同,亦君十卿禄也。天子乡遂十同,公侯封国一同,亦君十卿禄之意也。然则大国之卿当受一成,而君之乡遂当为十成,明矣。故鲁为“千乘之国”而孟献子称为“百乘之家”。故曰“君臣之降杀以十一为率”也。伯七十里,是伯当公侯之半也。子男五十里,是子男当伯之半也。大夫受地视伯,大夫亦当卿之半矣、元士受地视子男,元士又当大夫之半矣。惟大国之卿四大夫,次国三大夫,其降杀独多。然窃尝思之,大国之大於次国,次国之大於小国者仅倍耳,天子之畿且百大国,不应天子之卿仅二大夫而大国反四大夫。《春秋》於诸侯之卿皆书曰“大夫”,是卿亦大夫也,大夫与士则名分礼秩迥然相悬,又不应大夫士之降杀反少而卿与大夫反多。盖孟子所言特王制之略:大国地广政繁,小臣数多;故其禄之降杀亦多;小国地狭政简,小臣数少,故其禄之降杀亦少;然则三等之国,自大夫以下,其禄之降杀均当有异。以卿与大夫为降杀之始,故於此言之,以见位递尊则禄递异,位递卑则禄递同耳。不然,大国之地四小国,何以君禄仅倍之?次国倍小国,何以君禄仅俞其半?此可知大夫以下,其禄亦必少浮於倍。以此推之,天子之卿大夫士,其降杀亦必更甚於大国;但大略皆以倍为率,故孟子亦多以倍言之。故曰:“尝闻其略,其详不可得闻也。”其在正禄之外者,则诸侯有“汤沐之邑”而卿大夫士有“圭田”。鲁之许田,卫之有阎之士,此朝觐时汤沐之邑也。郑之礻方,卫之相土之东都,此天子巡狩时诸侯汤沐之邑也。此又孟子之所未及者也。若夫卿大夫家臣之禄,则孟子亦末尝及之;然举一反三,其降杀差等皆当与公臣略同。但有禄以邑者《春秋传》“施氏之宰有百室之邑”是也;有禄以栗者,《论语》“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是也。窃疑其初本皆受粟,其後诸侯之国渐大,卿大夫之禄亦渐厚,其居位久而受邑多者然後往往分邑以禄其贵臣;未必先王之制即然也。

△辨《周官》诸公方五百里之说

曰:“君取国之九一,臣分君之十一,以《孟子》与《王制》推之,诚然矣。《周官》九畿为方万里,天子之地仅居百一,而诸公方五百里;乃当天子四之一,故尤儒疑孟子当籍去之後,不得其实,而《王制》为汉儒所撰,不足征信,未可概谓以九一十一为率也。”曰:学者患不好古,尤患不辨真伪而好非古之古。孟子距周公仅六百馀岁,周公之书果存,孟子岂容不知;即不知度亦必不至安为之说。孟子於本朝之大经大法犹迳庭若是,况尧、舜、禹、汤之道,其何足以知之!《春秋传》云:“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论语》云:“可以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易》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传》云:“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是则传记皆以百里为封国之制,孟子之言非臆说矣。且以今地里考之:鲁为今曲阜,若方四百里,则邾、滕在封内矣;宋在今归德界,若方五百里,则曹、杞在封内矣。宋、鲁当春秋时兼并之馀,犹仅二三百里,故孟子曰:“今鲁方百里者五。”(方百里者五,为方二百二十里有奇)况当成王之世,安所得四百里五百里者而封之!而得洛以东至海仅二千里,以西至积石亦不逾三千里,又安所得万里者而区画为九畿乎!此宜少有目者皆不可欺,而儒者式反据之以疑孟子,其亦异矣!况天子并其都鄙计之仅四诸公之禄,而诸公乃二十五於诸男之禄,君臣之降杀何太近,同为诸侯者其降杀何反太远?其断非先王之制亦明矣。吾愿世之学者本孟子之言而参考之经传,以求先王分田制禄之大凡,而毋为注疏异说之所惑也。

△画井不必尽方

然此九一之法非拘拘然必方必齐而不可变通也。尧都冀州,而甸侯绥三服每面皆谓之“五百里”。孟子曰:“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其於天下於国如是则田邑可知矣。今说者每谓井田之制必平坦广大之地乃能区画,而山国泽国不可行。不知平坦广大之地始可行者,沟洫之法然耳。沟洫行於国中,建国之地平广者多,故为千夫万夫之制。若井田,乃治野之法,方三里即可为九井,二里即可为四井,一里即可为一井,不择於地之广狭也。至於山泽林麓,则古人但以蕃草木鸟兽,原不以赋於民。即负山临河之地,亦但置之以为闲田,或授之於馀夫,而不在画井之数。然此亦论其常耳;若果其国山溪深阻,地势逼隘,则广二百步者可修四百五十步,广百五十步者可修六百步,广百步者可修九百步,皆当方里之数,即皆井也。即沟洫之地亦不必其四面如一:缩於广则赢其修,啬於左则丰其右,期不失乎大体而已。譬如今世算田者,东长於西则损东以益西,南阔於北则减南以加北,皆并两长两阔而折半算之,田不尽方而算自方,是以谓之“方田”。夫井田沟洫之法亦若是而已矣!盖先王之制务正其大纲,而细目或有所不拘;後儒之论务详於细目,而大纲或反有所未明。均天下之田而不使有畸多畸少之患,经界则九一而区之、赋税则十一而征之,此王制之大纲也。其馀节目之详,自可以因时而制宜,非拘拘焉如世所云云也。嗟夫,自战国以来,既无复以经界为事者,任其赢缩兼并而以为固然,而称先则古者又或拘泥於注疏,不能详考先王之制,深求先王之意,无惑乎三代之经界之不再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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