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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周室封建汇考

周之制度,《仪礼》、《周宫》所载,《正录》已辩之矣。封建职官之制,前篇亦详之矣。然尚有无所附丽而未及之者,故复缀以此篇。

【补】“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於天子,附於诸侯,曰附庸。”(《孟子》)

△《周官》大司徒说之非

《周官大司徒》云:“诸公之地方五百里;诸侯方四百里;诸伯方三百里;诸子方二百里;诸男方百里。”说者遂谓孟子当籍去之後,不得其实,未足为据。余按:《论语》云:“可以寄百里之命。”《春秋传》云:“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易》曰:“霞惊百里,不丧匕鬯。”《传》曰:“出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是《经》、《传》皆以百里为侯服之常,非孟子一人之私言也。《周官》乃战国以後人所撰,故不知而妄为之说耳。说并见前《周公相成王篇》中。

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国者四十人。”(《左传》昭公二十八年)

“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管、蔡、成阝、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于阝、晋、应、韩,武之穆也。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姬姓之封非一时事

按:周之封同姓,成专以为武王,富辰以为周公。以《经》、《传》考之,卫封於武王世,鲁与晋封於成王世,二子之言皆不尽合。而姬姓之国至於四十,晋、韩、邢、茅必在其内,武王必不自封其子,周公尤不得自封其子也。盖古人之文多举其大略:以克商自武王,故多推本武王言之;富辰以与召公对举,则称周公焉;其实乃陆续所封,不可概谓之武王,尤不得专属之周公也。故今考其封之先後,次第列之,以见其非一时之事云。

“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藩屏周。”(《左传》定公四年)

“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亦曰:‘吾无专享文、武之功;且为後人之迷败倾覆而溺入於难则振救之。’”(《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周封同姓非蕃卫子孙计

自富辰称周公“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其後秦废封建,二世而亡,及汉兴,大封同姓,刑白马而盟,约非刘氏不王,由是後之论者咸谓周之封建皆为蕃卫子孙之计;其久享天下,皆封建之功,贻谋之善也。以余考之,不然。禹之王,皆因唐、虞旧臣。汤虽崛起一方,而其贤臣多在异姓,故孟子曰:“汤立贤无方。”周则贤多出於懿亲。其於传记可考者,同姓则召公,近属则二虢,诸弟则周公、康叔、毕公、毛公。贤在亲则封在亲,故曰“选建明德”。其“亲亲”也,即“贤贤”也。禹自躬稼而有天下。汤虽起自诸侯,然其先世亦微弱。周自大王开基,而大伯、虞仲以长让幼矣。文王始受命,而未得及身为天子。武王始克商,而未得及身见四方之靖。至成王,然後安享之,以为祖父之德而吾独享之,於心不自安,故分其禄而与诸父昆弟共之,故曰“吾无专享文、武之功。”盖不以祖父之禄私一身,非以天禄而独私其兄弟也。周之封建亲戚,岂但为蕃卫子孙计哉!且周亦非独封其亲戚也。《记》曰:“武王克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後於蓟,封帝尧之後於祝,封帝舜之後於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後於杞。”然则同姓之封初不先於异姓,盖亦未必遂多於异姓也,特其後嗣有盛衰耳。周之封建但不遗於亲戚,非专择於亲戚而封之也,明矣。论者但见富辰此言,遂以後人自私之念度古圣人之心;不知富辰特欲襄王之睦郑以安王室,故不言其他而但言蕃屏,不言其封他国而但言其封亲戚;言固各有所重,非先王封建之本意即如是也。正如王子朝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不过以晋为王母弟,故专言之;岂武王、成王但封母弟而不封曹、滕、应、韩之庶弟乎!嗟夫,圣人之心,其湮没於不善读书之人者岂可胜道哉!故今录周之封建,先先代之裔,次功臣,次武王之封文昭,次周公之别封,次成王之封武穆,次蔡仲之绍封,而取成专、富辰、祝它、王子朝之言汇列於首,庶学者参伍求之而有以识圣人封建之盛心也。

右通论周之封建。

【补】“昔虞阏父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赖其利器用也,与其神明之後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诸陈,以备三恪。”(《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备览】“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农之後於焦,黄帝之後於祝,帝尧之後於蓟,帝舜之後於陈,大禹之後於杞。”(《史记周本纪》)

△辨未下车而封国之说

《乐记》云:“武王克商,未下车而封黄帝之後於蓟,帝尧之後於祝,帝舜之後於陈;下车而封夏後氏之後於杞;投殷之後於宋。”《吕氏春秋》云:“武王胜殷,未下车,命封黄帝之後於铸,帝尧之後於黎,帝舜之後於陈;下车命封夏后氏之後於杞,立成汤之後於宋以奉桑林。”余按:此二书所载,与《史记》国名互异,古书散轶,不可考矣。惟所云“未下车而封”者,於事理殊未允。古者王畿之外莫非侯国,灭一国始封一国;今武王始克殷王城,安所取地而封之!封国,大典也,当先寻求其後,然後备礼而命之於庙中,又岂车中所能为者!而宋之封在成王世,尤不得属之克殷日也。盖此文特作者形容之词,正如《春秋传》所云“楚子伐宋,屦及於窒皇,剑及於寝门之外,车及於蒲胥之市”者:但极言其速耳,非真有此事也。故今但列《史记》之文於备览。

右先代後裔之封。

【补】“周克商,使诸侯抚封。苏忿生以温为司寇,与檀伯达封於河。”(《左传》成公十一年)

【补】“太公之封於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孟子》)

【备览】“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於齐营丘。”(《史记齐太公世家》)

△辨太公争营丘之说

《史记》此文下云:“太公东就国,道宿行迟。逆旅之人曰:‘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黎明至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丘。”余按:武王之封太公於齐,必先克其地也;克其地,必有人守之,莱人安能与争!太公至成王时犹在王室,是太公未尝亲就国也;安有夜衣而行之事乎!此文绝类战国策士之言,盖其所假。故不录。

右功臣之封。

“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於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书康诰》)

“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纟青{艹伐}、旃旌、大吕,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氏、樊氏、饥氏、终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境,取於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於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诰》而封於殷墟。”(《左传》定公四年)

△引《蔡沈传》辨周公称成王命封卫之说

《书序》云:“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馀民封康叔,作《康诰》、《酒诰》、《梓材》。”《伪孔传》因之,释“孟侯”三句云:“周公称成王命,言王使我命其弟封。”蔡氏《书传》驳之。今录於左。

【蔡九峰《康诰篇序传》】“《书序》以《康诰》为成王之书。今详本篇,康叔於成王为叔父,成王不应以‘弟’称之。说者谓‘周公以成王命诰,故曰弟’。然既谓之‘王若曰’,则为成王之言,周以公何遽自以弟称之也?且《康诰》、《酒诰》、《梓材》三篇言‘文王’者非一,而略无一语以及武王,何邪?说者又谓‘寡兄勖’为称武王,尤为非义。‘寡兄’云者,自谦之词,寡德之称。苟语他人,犹之可也;武王,康叔之兄,家人相语,周公安得以武王为寡兄而告其弟乎!特序《书》者不知《康诰》篇首四十八字为《洛诰》脱简,遂因误为成王之书。是知《书序》果非孔子所作也。《康诰》、《酒诰》、《梓材》篇次当在《金》之前。”

余按:《经》文明称“王若曰,朕其弟”其为武王诰之无疑。《蔡传》之说是也。分器锡邑容或有在成王世者,若受封则断断在武王之世矣。故今从《蔡传》,列之武王之世,封鲁之前。惟所云“篇首四十八字为《洛诰》脱简”,尚恐未然。盖不知何篇之简,而其篇已逸耳。说并见前《武王克商》、《周公吊二叔》两条下。

【附录】“曹叔振铎,文之昭也。”“滕侯曰:‘我周之怔也。’”(并《左传》)

按:“文昭”惟封卫见於《经》、《传》;曹、滕、成阝、霍诸国皆无可考。以此推之,可矣。右“文昭”之封。以上并武王世。

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於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乃命鲁公,俾侯於东;锡之山川、土田、附庸。”(《诗鲁颂》)

【补】“周公之封於鲁,为方百里也。”(《孟子》)

“分鲁公以大路,大,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於周,是使之职事於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於少之虚。”(《左传》定公四年)

△鲁、燕之封在成王世

《史记周本纪》云:“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封尚父於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於曲阜,曰鲁。封召公於燕。封弟叔鲜於管,弟叔度於蔡。馀各以次受封。”是谓燕、鲁之封皆在武王世也。余按:周公於武王为弟,於成王为叔父,而《诗》称“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於鲁”,则是封鲁者成王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奄始灭,而《传》称“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则是封鲁者成王时事也。盖周初之制,亲戚功臣之受禄,内外皆有之。周、召、毕、郇在畿内者也;齐、卫、曹、滕,在畿外者也;不以内外分重轻也。周公既受禄於周矣,何事又封於鲁!至成王之世,周公内辅政事,外定商、奄,制礼乐,靖四方,成王以为周公功大,无以为报,故别封伯禽於鲁而使其次子袭畿内之封。其後於召公,遂亦援以为例,而别封於燕耳。周衰,王室东迁,内诸侯渐微而外诸侯之势盛,由是後人不复知周公之先已受采於周,而但疑周、召之受封不当在蔡、卫、曹、滕之後,遂以为武王之世,齐、鲁同时而封,误矣。故今载伯禽之封於成王之世,而燕之封缺之。

右别封。

【补】“成王灭唐而封太叔焉。”(《左传》昭公元年)

“唐叔,成王之母弟也。”(《左传》昭公十五年)

“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封於夏虚。”(《左传》定公四年)

△引柳宗元文辨桐叶封唐之说

《吕氏春秋》、《说苑》并云:“成王与唐叔虞燕居,翦桐叶以为,曰:‘以此封汝!’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请。成王曰:‘与虞戏也。’周公曰:‘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於是遂封叔虞於晋。”《史记》所载略同,惟以为史佚事。唐柳子厚尝辨之。今录其文於左。

【柳子厚《桐叶封弟辨》】“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於唐。’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於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於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余按:邑姜,武王之元妃;成王,邑姜之长子,而唐叔其母弟也。武王之崩,成王、唐叔之年固已长矣,(说兄《周公相成王篇武王既丧》条下,)不得以唐叔为小弱,成王亦必不至以封国大典为儿戏也。柳子之辨详矣。独其篇末云:“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则是犹以此事为或有,但非周公之所为耳。史佚亦贤臣,讵宜有此事!即有此事,周公岂容不谏而听之乎!此必无之事,故今不载;而取柳子末数语删之。

右“武穆”之封。

【补】“蔡仲改行帅德。周公举之,以为己卿士,见诸王而命之以蔡。其命书云:王曰:胡,无若尔考之违王命也!”(《左传》定公四年)

△《伪书蔡仲之命》

《伪尚书》有《蔡仲之命篇》,乃本《左传》文而衍之者。其《序》之谬,前於《周公篇》中已辨之矣。其命词亦缀辑前人语言以成篇者。

故今但载《左传》原文。

右绍封。以上并成王世。

【补】“天於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於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孟子》)

△周代巡狩年数

《周官》称“十有二年,王巡狩殷国。”《伪尚书》采其说,遂云:“六年,五服一朝,又六年,王乃时巡,考制度於四岳。”余按:周时巡狩年数,《经传》未有言及之者。惟《春秋传》云:“先王卜征,五年而岁习其祥;群习则行,不习则增修德而改卜”,杜氏注云:“征谓巡守征行”,则是周亦以五年一巡狩也。且唐、虞五载一巡狩,周乃改为十有二年,亦未免失之於疏阔。大抵三代以上文多缺略,事难详考;传记各记所闻,互有同异,皆不足以为据。故今但采《孟子》之文,记巡狩朝觐之大略;至於年数多寡,缺之不失为慎。

“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同上)

△周之弱不因封建

自汉以来,说者多谓周人弱於封建,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耳。余按:《孟子》此文,王於诸侯,庆之让之,贬之削之,莫敢违王命者,是其予夺之权操之天子,何有於弱,亦岂但空名而已哉!但自平王东迁,王室微弱,号令始不行於天下耳。故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西周以前,自天子出者也;东迁以後,自诸侯出者也。岂得见其後之微,遂以概其前之盛乎!晋文、襄之世,进退臣僚皆惟君命是听;顷、定以後六卿专政,公室始卑。鲁僖、文之世,权亦在上;襄、昭以後,政始出於三桓。岂得谓文、襄、僖、文之世已失政哉!且自幽、厉淫暴,犬戎内侵,骊山之变,畿甸尽没於戎,使其时无诸侯,则天下皆骚动,非胜、广起於闾左,则刘、石兴自塞外,虽欲建空名於公侯之上且不可得,奈之何以封建故咎周也!且周之封国见於《经》、《传》者不过蓟、祝、陈、杞、苏、檀、齐、宋诸国,及兄弟之国十有五,同姓之国四十而已;其馀皆夏、商之旧国也。武王即不封建,此千数百馀国岂不能据地自雄者!若尽取而灭之,使先世帝王卿相之有功德於世者尽殄绝其祀而後已,是岂圣人之心也哉!大抵汉、唐文士多好议论古人得失而不考其时势,其所关者非小。故今考而辨之。

右朝觐巡狩之制。

周之封建先後不一时,其经制亦不能专系於一代,故不以载於《正录》而别述此篇,统纪其制而分类以记其事,庶易於考核也。

○周职官附考

周之官制,《诗》、《书》皆未详言。《周官》一书亦多附会。唯《孟子》文尚可得其梗概。今附载之。

“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孟子》)

△卿与大夫

按:《春秋》於列国之卿皆书为“大夫”,则是卿乃上大夫,大夫则下大夫也。故曰:“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东迁以後,卿日以尊,故但称为卿以别於他大夫,而此文与《王制》遂沿而称之耳。又按《春秋传》,卿之下有上大夫,嬖大夫;《周官》亦有中大夫,下大夫之别;疑皆後世所增,如鲁三卿之外复有臧、叔、子服、叔仲等氏,晋六卿之外复有缺、赵穿等未有军行之卿者然。恐当以《孟子》此文为近是。

△乡官之不可废

三代之所以异於两汉者何在乎?两汉之所以异於唐、宋者何在乎?其事盖非一端,而设官其尤著者也。《周官》、《王制》虽皆出於後人之手,不无揣度附会之失,当日官制不可详考,然以《孟子》此文推之,诸侯之国大者仅及百里,而有卿,有大夫,有上士、中士、下士,佐治者要不下百数十人,故其耳目易周,精力亦无不逮;一人有善,得以赏之,一人有恶,得以罚之;是以豪猾无所用其武断,吏胥无所施其蒙蔽也。孟子曰:“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野人少而君子多则不足於养,野人多而君子少则不足於治。是以先王量民数以设官,而不肯惜小费以致废大事也。两汉则不然。自令、丞、尉以外,止有乡三老、啬夫、游徼、亭长之属耳;较之三代,邈乎不相及矣。然犹有秩有禄,选其贤者充之,是以其人尚知自重,其耳目精力尚可勉强从事。以故其治尚为近古,风俗尚多浑厚。至隋,尽废乡官,一县之中止有一令,一丞,一簿,一尉。然其时承南北朝之汉,久乱之馀,户口稀少,犹之可也。至唐开元、天宝之际,生聚蕃矣,民事多矣,逮宋熙宁、元丰以後,户口之盛尤远过於前代,岂此数人者之所能遍理!无怪乎百姓之争日多而吏胥之权日重也!

【附论】“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中庸》)

△“官盛任使”

官何以当盛也?所以优大臣也,亦即所以熙庶绩也。何者?一国之政多矣,非数十人所能遍理;设官少则势不能兼顾,非惟政事之多废也,而吏胥皆得操其厚薄之权,仆从皆得肆其上下之手,其倒行逆施者亦不少矣。故宫必盛而後可任使也。有一事即设一官,则人有馀力而事有专责。有一官即择一人,则人知自爱而事无不举。为大臣者但能课其勤惰而总其成,而庶绩自咸熙矣。

“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土倍中土,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孟子》)

△《孟子班爵禄章》不必拘

按:大国地方百里,倍次国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倍小国也。而小国之君十卿禄,以田计之,当食一万六千亩(以下食田亩数并见《集注》中所引徐氏说)。次国食二万四千亩,多於小国者仅三之一。大国食三万二千亩,多於次国者仅四之一。大国之田将何所置之乎?卿亦大夫也,故《春秋》於诸侯之卿皆书曰大夫,犹士之有上中下耳。大夫与士,则名分判然隔绝。而卿禄有四大夫三大夫者,大夫禄乃止倍於上士,何邪?窃谓读此章者但当求其大意,不必拘其细数;孟子固曰“其详不可得闻也”。然则孟子之所言特其略耳。尝考春秋以前诸侯之国,大约分为九区:内一区为乡遂,以为君禄;外八区为都鄙,以为大夫士之禄。犹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而王畿方千里也;犹井田之制,八家皆私百亩,而中为公田也。然则大国之君禄当倍次国,次国当倍小国;孟子特大略言之耳。大国小臣数多,则其禄之降杀亦多;小国小臣数少,则其禄之降杀亦少。然则大国次国自大夫以下,其禄亦必不止於倍;而卿禄亦不得有三大夫四大夫之多。但籍已去,故其详不可考耳。天子之卿受地仅倍大夫,况诸侯之卿何至遂三之四之乎!盖春秋之世卿权益重,卿禄益厚,故有三大夫,四大夫之说。其实皆当以渐而杀,非独卿与大夫然也。大抵君臣之降杀以十一为率,大小臣之降杀以倍为率;虽有增减,要不甚多。於此见先王之不以天禄自私,而亦有以辨上下,定民志也。周衰,典籍散轶,後人虽有纂述而揣度附会者居多。幸《孟子》此章犹存,尚可得其大概。馀已详《经界考》中,兹不悉赘。

【附论】“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中庸》)

△重禄之效

禄何以当重也?所以恤群臣也,亦即所以责群臣也。何者?士既受官於朝,必将资以养其父母妻子也。位益尊则所费益广。禄不足以赡之,惟贤而有守者乃能洁己而安贫耳。若其守少不坚,则必有聚敛於百姓以自奉,侵蚀於国帑以自肥者;无怪乎民日困而国日贫也!故善治国者必与士以重禄,使无内顾之忧,交谪之患,则少知自爱者皆耻为聚敛之臣,耻为盗臣矣。而又择其贤者用之,有不百室盈而妇子宁者乎!有不仓廪实而府库充者乎!故骤观之若费而细察之实省。如之何其可以不重也!

【附录】“管子於是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焉。……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举也;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诛也。”(《齐语》)

【附录】“制鄙:三十家为邑,邑有司。十邑为卒,卒有卒帅。十卒为乡,乡有乡帅。三乡为县,县有县帅。十县为属,属有大夫。……是故:匹夫有善,可得而举也;匹夫有不善,可得而诛也。”(同上)

△《管子》乡官之制

此所谓乡官也;与前所载《孟子》“六等”之文互相发明。何者?治民必藉於人。敷十家而即为之“长”,数百家而即为之“帅”,则在下者不能欺,在上者不难治,吏胥无所投其隙,奸豪无所肆其暴,诚良法善政也。桓公去古未远,先王之制犹多存者,是以管仲本之,立法以洽齐国,所以能霸诸侯而匡天下也。後世惟务省费,省费则必省官;日减日少,遂至於数万户而止付之一人。即有贤令长,亦不能以遍理;况贤者不可多得,非假手於吏胥则置民事於不问耳。假手吏胥,故吏胥横行;赋敛狱讼何一非吏胥操其权,倡赌盗贼何一非吏胥为之主!吏胥富,而闾阎日以瘁矣!置民事於不问,则强陵弱,众暴寡,良民日困,非凶悍无以自全,於是里巷之间相率习为豪强,争斗以自保其身家。无怪乎民日贫而俗日敝也!後世儒者往往轻视桓、文,羞言管仲;吾独以为不然。姑无论其他,唐、宋以来,名臣贤相史不绝书,有复古乡官之制者乎?有一言之及於此者乎?然则管仲未可轻也。惟汉诸葛武侯尝自比於管、乐,其後相业果为秦、汉以来第一人。亦何必为大言哉!大抵霸之所以异於王者,惟在假仁义以服人。其实桓、文之世上去文、武不远,王政尚多存於世者;汉、唐以後,王政存者宁有几乎!若之何轻视桓、文也!《国语》之文虽难尽信,然此文於理与时势皆得之,必非妄者。观此,犹足见三代之遗制。故并录之。

【存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论语公冶长篇》)

△千室为最大邑

“千室”,大邑也。“百乘”,大家也。晋文公在齐有马二十乘,齐陈文子有马十乘;则百乘,家之最大者矣。圣人以千室百乘相对为言,然则千室亦邑之最大者。寻常之邑不过三百室,二百室,百室已耳,是以其宰尚多能尽其职。惟冉求足民之材,政事之彦,圣人始以千室许之;非他人所及也。後世乃以庸碌之人畀以数万户而使之治之;欲令民之不困,俗之不偷,乌可得乎!

【存参】“施氏之宰有百室之邑。”(《左传》成公十七年)

△“百室之邑”

按:此文不以“百室之邑”为小,则邑之大者当亦不多也。此虽家宰兼治之邑,然百室而即有人治之,则下情之不通者亦少矣。观此言,犹可想见当时之美政也。

△儒者罕言乡官

乡官之制,乃三代圣人之大经大法,必不可废者。亦非但乡官也,百里之内亦必有分治之庶僚,始可以无废事。而後世皆举而付之於一二人,民安得而治!然名儒文士皆罕有言及此者,但有言及於井田封建者耳。井田封建虽属王政,然後世行之大不易。若庶僚乡官,直举而措之耳?不知何以无人计及此也?此治乱兴亡之大要,故因述周封建之制而附及之。

○周遗迹补考

石鼓:

△引汪师韩文辨石鼓

岐阳石鼓十枚,上皆刻四言诗。唐韩退之以为周宣王时所作。宋欧阳永叔云:“自汉以来,博古好奇之士皆略而不道。隋氏藏书最多,其志所录,《秦始皇刻石》、《婆罗门》、《外国书》皆有,而独无《石鼓文》。遗近录远,不宜如此。况传记不载,不知二君何据而知为文、宣之鼓也?”(“二君”谓韦与韩;韦诗详後汪上溯《石鼓说》中)其论当矣。而张氵昊《谷杂纪》则云:“石鼓经秦涉汉,其亦久矣。其间岂无好事者称道之;历时之久,书传不存,後人不知耳。苏勖《载记》云:‘石鼓,谓周宣王猎碣,共十鼓;其文则史籀大篆。’唐章怀太子注《後汉书》云:‘今岐州石鼓铭,凡重言者皆为二字。’以二书言之,则安知秦、汉间无称道之者”。则又以韩公之说为是,欧公之疑为非。汪上湖先生《石鼓说》辨之颇详。今载其文於左。

【汪上湖先生《石鼓说》】“石鼓在陈仓野中,隋以前无所见闻。唐贞观中,苏勖始纪其事。郑馀庆徙置凤翔之夫子庙,而亡其一。宋仁宗皇佑四年,向传师得之民间,十数乃全。至徽宗大观二年,徙於汴京之辟雍。宣和元年,又移之保和新殿,以金填其字。钦宗靖康末,金人辇致於燕,剔其金而留石於王宣抚家。其家後改大兴府学。至元成宗大德十一年,虞伯生为大都教授,求得於草土中,洗刷而扶植之。仁宗皇庆二年,伯生助教成均,言於时宰,以大车十乘载於国子学大成门内,左右各五鼓。按:韦苏州诗谓是文王时鼓(今本亦作宣王,无文王字),宣王时刻;韩文公直称宣王时作。逮宋程泰之,以《左传》昭公四年,椒举云‘成有岐阳之’,指是成王。欧阳公《集古录》乃有三疑。而郑夹氵祭以秦权秦斤证之,指为秦刻。沿及金源,元遗山《中州集》云:‘荏平马子卿以字画考之,云是宇文周时所造;作辨万馀言,出入传记,引据甚明。’《金史》采其事入本传。郑、马二说,後人讥之者多,信之者少。以余考之,窃叹马氏有卓识矣。所惜其文未见,曾不知其定为後周何时耳(此下节删一段)西魏之末,官法《周礼》,诰法《周书》,则诗袭《雅》、《颂》之文诚无足异。但史称‘周武帝崇尚俭朴,校兵阅武,步行山谷,履涉勤苦,人所不堪’,其於田猎岂肯夸耀其车徒。惟武帝建德二年二月,诏皇太子ど抚巡西土,皇太子於岐州获二白鹿以献;诏曰:‘在德不在瑞。’今考九鼓中(其一无字),其称及鹿者有四,且有即一章而两言鹿者,合之则鹿字凡六见焉。有曰‘我鹿允异’,岂非瑞应意乎!文内‘与鲤’、‘杨柳’、‘灵雨’、‘舫舟’,皆春巡之景,非冬狩也。若其称‘天子’又称‘嗣王’者,宣帝穷奢极丽,车旗章服俱倍数前王,此词当是大象元二年间,天台侍从之臣追纪其瑞而刻之,似以‘天子’称武帝,以‘嗣王’称宣帝──而宣帝每自称为‘天’,则当时又未必称以‘嗣王’也。文盖以‘天子’称宣帝,以‘嗣王’称静帝。虽宣帝於即位之始即传位皇太子衍,顾不称太上皇而自称天元皇帝,是以文内‘天子’‘嗣王’连言之,犹之《周书宣帝纪》内‘帝’与‘皇帝’连及也。静帝即位仅七岁,其三年为周大定元年,二月即禅位於隋。其时石鼓甫成,应即委弃。而篆文人识者少。唐贤徒见‘车攻’‘马同’之文同於《小雅》,藉以润色文章耳。其词其文,後人自有明於鉴察者;正不必依傍韩、苏,笃侩而不敢议也。马氏之辨,安得世尚有传,与余言一证其同异哉!”

余按:石鼓所刻诗词不载宣王一事,亦无宣王时一人名,不知唐人何由决知其为宣王?自东周以後,下迄於隋,书之存於世者多矣;石鼓果周宣王时物,必为世所宝贵,称道者当不知几许,何以称者皆不存,存者皆不称乎?汉都长安,距岐为近。班固,扶风人,郡中有此古物,尤不应不知及知之而不言也。且苏勖与章怀太子皆唐人耳;以唐证唐,何足为据!自苏勖至韩退之,相距不二百年,而书传所载,称之者凡四人。自周宣王逮隋千有馀年,而反无一言之见於书传。然则此鼓之在汉、魏以後而不在周、秦以前明甚;欧阳子之疑是而氵昊之言非矣。是故韩、韦谓为宣王,苏子瞻“想当然”之说也;张氵昊言安知秦、汉无称道之者,秦桧“莫须有”之狱也。以“想当然”、“莫须有”折天下之狱,则狱靡不冤。以“想当然”“莫须有”断古书古物之真伪,则书与物靡不失实。然则即谓此鼓为尧、舜时所作,谓夏、商之时书传不存,安知无称道者,亦谁能穷其诬哉!汪公之辨详矣。此鼓果为宇文氏之物,余虽未尝详考,然断非周物则较然也。

又按:《谷杂纪》以为成王时物者乃韩元吉,而上湖以为程泰之;以为秦时刻者乃任汝弼,而上湖以为郑夹氵祭;所引互异。盖韩、程皆尝谓为成王,任、郑皆尝指为秦刻,论者各据所见之书言之,是以不符;不足以为异也。

里城:

△引《封演记》辨里城

汤阴城北有文王演易台,其地高於旁者丈馀,即唐人所称里城也。城中地故高,日久城颓,惟高原存焉,故人以台呼之。唐《封氏闻见记》尝辨其妄。今录於左。

【《封氏闻见记》一则】“相州汤阴县北有里城,周回可三百馀步;其中平实,高於城外丈馀。相传文王演《易》之所。按:此东顿邱、临黄诸县多有古小城,或周一里,或三百步;其中皆实。然则小城而实,皆古人因依立家,以为保固耳。”

余按:汤阴之西为林县,其北为安阳,又北为磁州。距馀乡近者百里,远者二百馀里。其在山中者,山上多垒石为城寨。在平地者,其村外往往有高广如封氏所言者。其城或尚存,或已颓,或半颓。余数往来於诸县间,问之土人,皆云前代避乱之所。然则汤阴此台亦如是而已矣。封氏之言是也。盖筑城自保,势须据险,以高临下,有山则据山,无山则筑平地使高,筑城其上,方足以制仰攻,本理之常,无足异者。但临大道者少,人或不之见,见亦不为意。而汤阴之台东逼驿道,人皆知之。既莫考其所始,而其地近殷墟,故好事者遂以里之事附会之耳。余又尝居开州,即唐顿邱之南境也。城以南如汤阴此台者不下数十,盖即封氏所谓“古小城”者。其城率已颓,土人呼为“骨堆”。最大者,有霸王骨堆(盖以大得此名),韩信骨堆(盖“韩姓”之讹。)其村农相传云:“项羽与韩信相拒於此地,以筑骨堆大者为胜。”夫羽与信固未尝战於此,即至此亦岂有馀暇,筑台较其胜负乎!里之城,当亦类是。里巷流传之语固不可据以为实也。呜呼,汤阴有演《易》之台,则陈州亦当有修《春秋》之阁矣;涿州有张飞井,赵州有鲁班桥;甚矣邪说之入人深而不学无术者多喜事也!

△古迹相因而生

按:里之事本战国人所述。既相传为有此事矣,秦、汉以後因以演《易》附会之。既复相传有演《易》之事矣,魏、晋以後因又以古小城附会之。证据既多,遂成牢不可破之说。市有虎而曾参杀人,三人言之,未有不信者矣;而孰知其说皆相因而生者乎!州山上,有水自洞口下,名水帘洞;山下果树甚繁。好事者遂以为《西游记》孙悟空发祥之所,而建猴王庙焉。呜呼,世所言古迹者:大率皆如此矣!故今并附辨之。

文、武、周公陵墓:

【备考】“毕在镐东南杜中。”(《史记周本纪》)

【备考】“文王、武王、周公冢皆在京兆长安镐聚东杜中。”(《皇览》)

【备考】“文王、武王墓在雍州万年县西南二十八里毕原上。”(《史记正义》引《括地志》)

△周陵之误指

按此诸说,则周文、武王陵在渭水南,长安之西南也。自唐以前,无异说者。至宋乾德四年,诏给守陵五户,春秋奉祀,始以咸阳县之西北秦惠文、悼武二王冢为周文、武王陵而祭之;沿误八百馀年。前人辨之详矣。今不复赘;但取《史记》诸家之言载之,以备後人考证云尔。

古物,古迹,其於事理,末矣。然或以伪乱真,或附会舛误,而人遂信以为实,其所关亦不细。故亦补而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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