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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考证

民国十年十二月中,我在百忙中做了一篇《西游记》序,当时搜集材料的时间甚少,故对于考证的方面很不满足自己的期望。这一年之中,承许多朋友的帮助,添了一些材料;病中多闲暇,遂整理成一篇考证,先在《读书杂志》第六期上发表。当时又为篇幅所限,不能不删节去一部分。这回《西游记》再版付印,我又把前做的《西游记序》和《考证》合并起来,成为这一篇。

《西游记》不是元朝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作的。元太祖西征时,曾遣使召邱处机赴军中,处机应命前去,经过一万余里,走了四年,始到军前。当时有一个李志常记载邱处机西行的经历,做成《西游记》二卷。此书乃是一部地理学上的重要材料,并非小说。

小说《西游记》与邱处机《西游记》完全无关,但与唐沙门慧立做的《慈恩三藏法师传》(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和玄奘自己著的《大唐西域记》(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却有点小关系。玄奘是中国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他二十六岁立志往印度去求经,途中经过了无数困难,出游十七年(六二八一六四五),经历五十多国,带回佛教经典六百五十七部。归国之后,他着手翻译,于十九年中(六四五一六六三),译成重要经论七十三部,凡一千三百三十卷(参看《改造》四卷一号梁任公先生的《千五百年前之留学生》)。慧立为他做的传记,——大概是根据于玄奘自己的记载的——写玄奘的事迹最详细,为中国传记中第一部大书。传记中记玄奘的家世和求经的动机如下:

这是玄奘求法的目的。他后来途中有谢高昌王的启,中有云:

……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乖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他化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玄奘……负笈从师,年将二纪,……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佗傺;望给园而翘足,相鹫岭而载怀,愿一拜临,启伸宿惑;虽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

这个动机,不幸被做《西游记》的人完全埋没了。但传中说玄奘路上经过的种种艰难困苦,乃是《西游记》的种子。我们且引他初起程的一段:

于是结侣陈表,有诏不许。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既方事孤游,又承西路艰险,乃自试其心以人间众苦,种种调伏,堪任不退。然始入塔启请,申其意志,愿乞众圣冥加,使往还无梗。……遂即行矣,时年二十六也。……时国政尚新,疆场未远,禁约百姓不许出藩。……不敢公出,乃昼伏夜行。……[出]玉门关,……孑然孤游沙漠矣。惟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见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毼驼马之像,及旌旗槊毡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见第一烽,恐候者见,乃隐伏沙沟,至夜方发。到烽西见水,下饮盟讫,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飒来,几中于膝;须臾,更一箭来。知为他见,乃大言曰,“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

第一烽与第四烽的守者待他还好,放他过去。下文云: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愿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下文又云:

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下字作“取下来”解),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资,一朝斯罄!……四顾茫然,人马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于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不能复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道心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苏息,得少睡眠;……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彻。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苏息。……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叙。……

这种记叙,既符合沙漠旅行的状况,又符合宗教经验的心理,真是极有价值的文字。

玄奘出流沙后,即到伊吾。高昌国王麴文泰闻知他来了,即遣使来迎接。玄奘到高昌后,国王款待极恭敬,坚留玄奘久住国中,受全国的供养,以终一身。玄奘坚不肯留,国王无法,只能用强力软禁住他;每日进食,国王亲自捧盘。

法师既被停留,违阻先念,遂誓不食,以感其心。于是端坐,水浆不涉于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觉法师气息渐惙,深生愧惧,乃稽首礼谢云,“任法师西行,乞垂早食。”法师恐其不实,要王指日为言。王曰,“若须尔者,请共对佛更结因缘。”

遂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仍屈停一月,讲《仁王般若经》,中间为师营造行服。法师皆许,太妃甚欢,愿与师长为眷属,代代相度。于是方食。……讲讫,为法师度四沙弥,以充给侍;给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袜等各数事,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还二十年所用之资。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遣殿中侍御史欢信送至叶护可汗衙。又作二十四封书,通屈支等二十四国,每一封书附大绫一匹为信。又以绫绢五百匹,果味两车,献叶护可汗,并书称“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从此以后,玄奘便是“阔留学”了。这一段事,记高昌王与玄奘结拜为兄弟,又为他通书于当时镇服西域的突厥叶护可汗,书中也称玄奘为弟。自高昌以西,玄奘以“高昌王弟”的资格旅行各国。这一点大可注意。《西游记》中的唐太宗与玄奘结拜为弟兄,故玄奘以“唐御弟”的资格西行,这一件事必是从高昌国这一段因缘脱胎出来的。

以上略述玄奘取经的故事的本身。这个故事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件极伟大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的传播和一切大故事的传播一样,渐渐地把详细节目都丢开了,都“神话化”过了。况且玄奘本是一个伟大的宗教家,他的游记里有许多事实,如沙漠幻景及鬼火之类,虽然都可有理性的解释,在他自己和别的信徒的信里自然都是“灵异”,都是“神迹”。后来佛教徒与民间随时逐渐加添一点枝叶,用奇异动人的神话来代换平常的事实,这个取经的大故事,不久就完全神话化了。

即如上文所引慧立的《慈恩三藏法师传》中一段说: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愿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这一段话还合于宗教心理的经验;然而宋朝初年(西历九七八)辑成的《太平广记》,引《独异志》及《唐新语》,已把这一段故事神话化过了。《太平广记》九十二说:

沙门玄奘,唐武德初(年代误)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多]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老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遂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其《多心经》,至今诵之。

我们比较这两种记载,可见取经故事“神话化”之速。《太平广记》同卷又说:

初奘将往西域,于灵岩寺见有松一树。奘立于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吾归,即却东回,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约长数丈。一年,忽东回。门人弟子曰,“教主归矣”。乃西迎之。奘果还。至今众谓此松为摩顶松。

这正是《西游记》里玄奘说的“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第十二回,又第一百回)的话的来源了。这也可证取经故事的神话化。

欧阳修《于役志》说:

景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与君玉饮寿宁寺(扬州)。寺本徐知诰故第;李氏建国,以为孝先寺;太平兴国改今名。寺甚宏壮,画壁尤妙。问老僧,云,“周世宗入扬州时,以为行宫,尽圬漫之。惟经藏院画玄奘取经一壁独在,尤为绝笔。”叹息久之。

南唐建国离开玄奘死时不过二百多年,这个故事已成为画壁的材料了。我们虽不知此书的故事是不是神话化了的,但这种记载已可以证明那个故事的流传之远。

民国四年,罗振玉先生和王国维先生在日本三浦将军处借得一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影印行世。此书凡三卷,卷末有“中瓦子张家印”六个字。王先生考定中瓦子,为宋临安府的街名,乃倡优剧场的所在(参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又卷十五),因定为南宋“说话”的一种。书中共分十七章,每章自有题目,颇似后世小说的回目。书中有诗有话,故名“诗话”。今抄十七章的目录如下:

□□□□第一。(全阙)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

入大梵天王宫第三。

入香山寺第四。

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

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

入九龙池处第七。

“遇深沙神”第八。(题阙)

入鬼子母国处第九。

经过女人国处第十。

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

入沉香国处第十二。

入波罗国处第十三。

入优钵罗国处第十四。

天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

转至香林寺受《心经》第十六。

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第十七。

我们看这个目录,可以知道在南宋时,民间已有一种《唐三藏取经》的小说,完全是神话的,完全脱离玄奘取经的真故事了。这部书确是《西游记》的祖宗。内中有三点,尤可特别注意:

(1)猴行者的加入;

(2)深沙神为沙和尚的影子;

(3)途中的妖魔灾难。

先说猴行者。《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已成了唯一的保驾弟子了。第二节说:

僧行六人,当日起行。法师语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谨慎。”……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此回若去,千死万死。”

法师曰:“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口,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

此中可注意的是:①当时有玄奘“生前两回取经,中路遭难”的神话;②猴行者现白衣秀才相;③花果山是后来小说有的,紫云洞后来改为水帘洞了;④“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一句,初读似不通,其实是很重要的;此句当解作“八万四千个猕猴之王”。(详说下章)

第三章说猴行者曾“九度见黄河清”。第十一章里,他自己说:

我八百岁时到此中(西王母池)偷桃吃了,至今二万七千岁不曾来也。

法师曰:

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

猴行者曰:

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个,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这一段自然是《西游记》里偷吃蟠桃的故事的来源,但又可见南宋“说话”的人把猴行者写的颇知畏惧,而唐僧却不大老实!

唐僧三次要行者偷桃,行者终不敢偷,然而蟠桃自己落下来了。

说由未了,攧下三颗蟠桃,入池中去。……师曰:“可去寻取来吃”。猴行者即将金环杖向盘石上敲三下,乃见一个孩儿,面带青色,爪似鹰鹯,开口露牙,向池中出。行者问,“汝年几多?”孩曰,“三千岁”。行者曰:“我不用你”。又敲五下,见一孩儿,面如满月,身挂绣缨。行者曰,“汝年多少?”答曰,“五千岁”。行者曰,“不用你。”又敲数下,偶然一孩儿出来。问曰,“你年多少?”答曰,“七千岁”。行者放下金环杖,叫取孩儿入手中,问和尚,“你吃否?”和尚闻语心惊,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数下,孩儿化成一枚乳枣,当时吞入口中。后归东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参是也。

这时候,偷蟠桃和偷人参果还是一件事。后来《西游记》从此化出,分作两件故事。

上段所说“金环杖”,乃是第三章里大梵天王所赐。行者把唐僧带上大梵天王宫中赴斋,天王及五百罗汉请唐僧讲《法华经》,他“一气讲完,如瓶注水”。大梵天王因赐与猴行者“隐形帽一事,金环锡杖一条,钵盂一只,三件齐全”。这三件法宝,也被《西游记》里分作几段了。(《诗话》称天王为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这是“托塔天王”的本名,梵文为vai’sravana,可证此书近古。)

《诗话》第八章,不幸缺了两页,但此章记玄奘遇深沙神的事,确是后来沙僧的根本。此章大意说玄奘前身两世取经,中途都被深沙神吃了。他对唐僧说:“项下是和尚两度被我吃你,袋得枯骨在此。”和尚说:“你最无知。此回若不改过,教你一门灭绝。”深沙合掌谢恩:“伏蒙慈照!”深沙当时哮吼,化了一道金桥;深沙神身长三丈,将两手托定,师行七人便从金桥上过,过了深沙。深沙诗曰:

一堕深沙五百春,浑家眷属受灾殃。

金桥手托从师过,乞荐幽神化却身。

法师诗曰:

两度曾经汝吃来,更将枯骨问无才。

而今赦法残生去,东土专心次第排。

猴行者诗曰:

谢汝回心意不偏,金桥银线步平安。

回归东土修功德,荐拔深沙向佛前。

《西游记》第八回说沙和尚在流沙河做妖怪时,“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骼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这正是从深沙神一段变出来的。第二十二回木吒把沙和尚项下挂的骸髅,用索子结作九宫,化成法船,果然稳似轻舟,浪静风平,渡过流沙河。那也是从《诗话》里的金桥银线演化出来的。不过在南宋时,深沙的神还不曾变成三弟子之一。猪八戒此时连影子都没有呢。

次说《诗话》中叙玄奘路上经过许多灾难,虽没有“八十一难”之多,却是“八十一难”的缩影。第四章猴行者说:

我师莫讶西路寂寥;此中别是一天。前去路途尽是虎狼蛇兔之处。逢人不语,万种恓惶;此去人烟,都是邪法。

全书写这些灾难,写的实在幼稚,全没有文学的技术。如写蛇子国:

大蛇小蛇,交杂无数,攘乱纷纷。大蛇头高丈余,小蛇头高八尺,怒眼如灯,张牙如剑。

如写狮子林:

只见麒麟迅速,狮子峥嵘,摆尾摇头,出林迎接,口衔香花,皆来供养。

这种浅薄的叙述可以使我们格外赏叹明、清两朝小说技术的惊人的进步。

我们选录《诗话》中比较有趣味的一段——火类坳头的白虎精:

……只见岭后云愁雾惨,雨细交霏。云雾之中,有一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褶,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猴行者一见,高声便喝;“想汝是火类坳头白虎精,必定是也!”妇人闻语,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摆尾摇头,身长丈五。定醒之中,满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将金环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朱沙,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半时,遂问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个老猕猴”。虎精闻说,当下未伏,一叫猕猴,猕猴在白虎精肚内应,遂教虎开口吐出一个猕猴,顿在面前,身长丈二,两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内更有一个”。再令开口,又吐出一个,顿在面前。白虎精又日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个老猕猴,今日吐至来日,今月吐至来月,今年吐至来年,今生吐至来生,也不尽”。白虎精闻语,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团大石,在肚内渐渐会大;教虎精吐出,开口吐之不得,只见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浑门大杀,虎精大小粉骨尘碎,绝灭除踪。

《西游记》里的孙行者最爱被人吃下肚里去,这是他的拿手戏,大概火类坳头的一个暗示,后来也会用分身法,越变越奇妙有趣味了。我们试看孙行者在狮驼山被老魔吞下肚去,在无底洞又被女妖吞下去;他又住过铁扇公主的肚里,又住过黄眉大王的肚里,又住过七绝山稀柿衕的红鳞大蟒的肚里。巧妙虽各有不同,渊源似乎是一样的。

以上略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大概。这一本小册子的出现,使我们明白南宋或元朝已有了这种完全神话化了的取经故事;使我们明白《西游记》小说——同《水浒》、《三国》一样——也有了五六百年演化的历史:这真是可宝贵的文学史料了。

说到这里,我要退回去,追叙取经故事里这个猴王的来历。何以南宋时代的玄奘神话里忽然插入了一个神通广大的猴行者?这个猴子是国货呢?还是进口货呢?

前不多时,周豫才先生指出《纳书楹曲谱补遗》卷一中选的《西游记》四出,中有两出提到“巫枚祗”和“无支祁”。《定心》一出说孙行者“是骊山老母亲兄弟,无支祁是他姊妹”。又《女国》一出说:

似摩腾伽把阿难摄在瑶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祁把张僧拿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

周先生指出,作《西游记》的人或亦受这个无支祁故事的影响。我依周先生的指点,去寻这个故事的来源;《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下,引《古岳渎经》第八卷云: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因鸿濛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徒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这个无支祁是一个“形若猿猴”的淮水神,《词源》引《太平寰宇记》,说略同。周先生又指出朱熹《楚辞辨证·天问》篇下有一条云:

此间之言,特战国时但俗相传之语,如今世俗僧伽降无之祁,许逊斩蛟蜃精之类,本无稽据,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实之。

据此,可见宋代民间又有“僧伽降无之祈”的传说。僧伽为唐代名僧,死于中宗景龙四年(七一〇)。他住泗州最久,淮泗一带产生许多关于他的神话(《宋高僧传》十八,《神僧传》七)。降无之祈大概也是淮泗流域的僧伽神话之一,到南宋时还流行民间。

但上文引曲词里的无支祁,明是一个女妖怪,他有“把张僧拿在龟山上”的神话。龟山即是无支祁被锁的所在,大概这个无支祁,无论是古的今的,男性女性,始终不曾脱离淮泗流域,这是可注意的第一点,因为《西游记》小说的著者吴承恩(见下章)是淮安人。第二,《宋高僧传》十八说,唐中宗问万回师,“彼僧伽者,何人也?”对曰,“观音菩萨化身也。”《僧伽传》说他有弟子三人:慧岸,慧俨,木叉。木叉多显灵异,唐僖宗时,赐谥曰真相大师,塑像侍立于僧伽之左,若配飨焉。传末又说“慧俨侍十一面观音菩萨傍”。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因为在《西游记》里,惠岸和木叉已并作一人,成为观音菩萨的大弟子了。第三,无支祁被禹锁在龟山足下,后来出来作怪,又有被僧伽(观音菩萨化身)降伏的传说;这一层和《取经神话》的猴王,和《西游记》的猴王,都有点相像。或者猴行者的故事确实曾从无支祁的神话里得着一点暗示,也未可知。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

以上是猜想猴行者是从中国传说或神话里演化出来的。但我总疑心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也许连无支祁的神话也是受了印度影响而仿照的。因为《太平广记》和《太平寰宇记》都根据《古岳渎经》,而《古岳渎经》本身便不是一部可信的古书。宋、元的僧伽神话,更不消说了。因此,我依着钢和泰博士(baror avonstael holstein)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纪事诗《拉麻传》(ramayana)里寻得一个哈奴曼(hanuman),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

《拉麻传》大约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作品,记的是阿约爹国王大刹拉达的长子,生有圣德和神力;娶了一个美人西妲为妻。大刹拉达的次妻听信了谗言,离间拉麻父子间的爱情,把拉麻驱逐出去,做了十四年的流人。拉麻在客中,遇着女妖苏白;苏白爱上了拉麻,而拉麻不睬他。这一场爱情的风波,引起了一场大斗争。苏白大败之后,奔到楞伽,求救于他的哥哥拉凡纳,把西妲的美貌说给他听,拉凡纳果然动心,驾了云车,用计赚开拉麻,把西妲劫到楞伽去。

拉麻失了他的妻子,决计报仇,遂求救于猴子国王苏格利法。猴子国有一个大将,名叫哈奴曼,是天风的儿子,有绝大的神通,能在空中飞行,他一跳就可从印度跳到锡兰(楞伽)。他能把希玛拉耶山拔起背着走。他的身体大如大山,高如高塔,脸放金光,尾长无比。他替拉麻出力,飞到楞伽,寻着西妲,替他们传达信物。他往来空中,侦探敌军的消息。

有一次,哈奴曼飞向楞伽时,途中被一个老母怪(surasa)一口吞下去了。哈奴曼在这个老魔的肚子里,心生一计,把身子变的非常之高大;那老魔也就不能不把自己的身子变大,后来越变越大,那妖怪的嘴张开竟有好几百里阔了;哈奴曼趁老魔身子变的极大时,忽然把自己身子缩成拇指一般小,从肚里跳上来,不从嘴里出去,却从老魔的右耳朵孔里出去了。

又有一次,哈奴曼飞到希玛拉耶山(刚大马达山)中去访寻仙草,遇着一个假装隐士的妖怪,名叫喀拉,是拉凡纳的叔父受了密计来害他的。哈奴曼出去洗浴,杀了池子里的一条鳄鱼,从那鳄鱼肚里走出一个受谪的女仙。那女仙教哈奴曼防备喀拉的诡计,哈奴曼便去把喀拉捉住,抓着一条腿,向空一摔,就把喀拉的身体从希玛拉耶山一直摔到锡兰岛,不偏不正,刚刚摔死在他的侄儿拉凡纳的宝座上!

哈奴曼有一次同拉凡纳决斗,被拉凡纳们用计把油涂在他的猴尾巴上,点起火来,那其长无比的尾巴就烧起来了。然而哈奴曼的神通广大,他们不但役有烧死他,反被哈奴曼借刀杀人,用他尾巴上的大火把敌人的都城楞伽烧完了。

我们举这几条,略表示哈奴曼的神通广大,但不能多举例了。哈奴曼保护拉麻王子,征服了楞伽的敌人,夺回西妲,陪他们凯旋,回到阿约爹国。拉麻凯旋之后,感谢哈奴曼之功,赐他长生不老的幸福,也算成了“正果”了。

陶生(john dowson)在他的《印度古学词典》里(页一六)说:“哈奴曼的神通事迹,印度人从少至老都爱说爱听的。关于他的绘画,到处都有。”除了《拉麻传》之外,当第十世纪和第十一世纪之间(唐末宋初),另有一部“哈奴曼传奇”(hamman nataka)出现,是一部专记哈奴曼奇迹的戏剧,风行民间。中国同印度有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上的密切交通,印度人来中国的不计其数,这样一桩伟大的哈奴曼故事是不会不传进中国来的。所以我假定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除上引许多奇迹外,还有两点可注意。第一,《取经诗话》里说,猴行者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花果山自然是猴子国。行者是八万四千猴子的王,与哈奴曼的身份也很相近。第二,拉麻传里说哈奴曼不但神通广大,并且学问渊深;他是一个文法大家;“人都知道哈奴曼是第九位文法作者”。《取经诗话》里的猴行者初见时乃是一个白衣秀才,也许是这位文法大家堕落的变相呢!

现在我可以继续叙述宋以后取经故事的演化史了。

金代的院本里有《唐三藏》之目,但不传于后。元代的杂剧里有吴昌龄做的《唐三藏西天取经》,亦名《西游记》。此书见于《也是园书目》,云四卷;曹寅的《楝亭书目》(京师图书馆抄本)作六卷。这六卷的《西游记》当乾隆末年《纳书楹曲谱》编纂时还存在,现在不知尚有传本否。《纳书楹曲谱》中选有下列各种关于《西游记》的戏曲:

《唐三藏》一出:《回回》。(续集二)

《西游记》六出:《撇子》、《认子》、《胖姑》、《伏虎》、《女还》、《借扇》。(续集二)

又《西游记》四出:《饯行》、《定心》、《揭钵》、《女国》。(补遗)

《俗西游记》一出:《思春》。

我们看这些有曲无白的词曲,实在不容易想象当日的原本是什么样子了。《唐三藏》一出,当是元人的作品。但我们在这一出里,只看见一个西夏国的回回皈依顶礼,不能推想全书的内容。只有末段临行时的曲词说:

俺只见黑洞洞征云起,更那堪昏惨惨雾了天日!愿恁个大唐师父取经回,再没有外道邪魔可也近得你!

从末句里可以推想全书中定有“外道邪魔”的神话分子了。

吴昌龄的六本《西游记》不知是《纳书楹》里选的这部《唐三藏》,还是那部《西游记》。我个人推想,《唐三藏》是元初的作品,而吴昌龄的《西游记》却是元末的作品,大概即是《纳书楹》里选有十出的那部《西游记》。我的理由有几层:

(1)这部《西游记》曲的内容很和《西游记》小说相接近。焦循《剧说》卷四说:

元人吴昌龄《西游》词与俗所传《西游记》小说小异。

小异就是无大异。今看《西游记》曲中,“撇子”一折写殷夫人把儿子抛入江中,“认子”一折写玄奘到江州衙内认母,“饯行”一折写玄奘出发,“定心”一折写紧箍咒收伏心猿,“伏虎”、“女还”二折写行者收妖救刘大姐,“女国”一折写女国王要嫁玄奘,“借扇”一折写火焰山借扇:都是和《西游记》小说很接近的。“揭钵”一折虽是演义所无,但周豫才先生说“火焰山、红孩儿当即由此化生”,是很不错的。十折之中,只有“胖姑”一折没有根据。但我们很可假定这十折都是焦循说的那部“与《西游记》小说小异”的吴昌龄《西游记》了。

(2)吴昌龄的《西游记》曲,颇有文学的荣誉。《虎口余生》(《铁冠图》)的作者曹寅曾说:

吾作曲多效昌龄,比于临川之学董解元也。

——见焦循《剧说》四

我们看《纳书楹》所引十折,确然都很有文学的价值。最妙的是“胖姑”一折,全折曲词虽是从元人睢景臣的《汉高祖还乡》(看《读书杂志》第四期末栏)脱化出来的,但命意措词都可算是青胜于蓝。此折大概是借一个乡下胖姑娘的口气描写唐三藏在一个国里受参拜顶礼临行时的热闹状况,中说:

(一网儿麻)不是俺胖姑儿心精细,则见那官人们簇拥着一个大擂槌。那擂槌上天生有眼共眉。我则道,匏子头,葫芦蒂:这个人儿也忒煞跷蹊!恰便似不敢道的东西,枉被那旁人笑耻。

……

(新水令)则见那官人们腰屈共头低,吃得个醉醺醺脑门着地;咿咿呜,吹竹管,扑冬冬,打着牛皮,见几个回回,笑他一会,闹一会儿。

……

(川拨掉)好教我便笑微微,一个汉,木雕成两个腿;见几个武职他舞着面旌旗,忽刺刺口里不知他说个甚的,妆着一个鬼:——人多我也看不仔细。

……

这种好文字,怪不得曹楝亭那样佩服了。这也是我认这部曲为吴昌龄的原作的一个重要理由。

如果我的猜想不错,如果《纳书楹》里保存的《西游记》残本真是吴昌龄的作品,那么,我们可以说,元代已有一个很丰富的《西游记》故事了。但这个故事在戏曲里虽然已发达,有六本之多,为元剧中最长的戏(《西厢记》只有五本)。然而这个故事还不曾有相当的散文的写定,还不曾成为《西游记》小说。当时若有散文《西游记》,大概也不过是在《取经诗话》与今本《西游记》之间的一种平凡的“话本”。

钱曾《也是园书目》记元、明无名氏的戏曲中,有《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一本,这也是猴行者故事的一部分。大概此类的故事,当日还不曾有大规模的定本,故编戏的人可以运用想象力,敷演民间传说,造为种种戏曲。那六本的《西游记》,已可算是一度大结集了。最后的大结集还须等待一百多年后的另一位姓吴的作者。

我前年做《西游记序》,还不知道《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只能说:“《西游记》小说之作必在明朝中叶以后”,“是明朝中叶以后一位无名的小说家做的”。后来见《小说考证》卷二,页六七,引山阳丁晏的话,说据淮安府康熙初旧志艺文书目,《西游记》是淮安嘉靖中岁贡生吴承恩作的。《小说考证》收的材料最滥,但丁晏是经学家,他的话又是根据《淮安府志》的,所以我们依着他的指引,去访寻关于吴承恩的材料。现承周豫才先生把他搜得的许多材料抄给我,转录于下:

天启《淮安府志》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剧,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放浪诗酒,卒。有文集存于家。丘少司徒汇而刻之。

又同书十九,《艺文志》一,淮贤文目]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

康熙《淮安府志》十一及十二]与天启志悉同。

同治《山阳县志》十二,《人物》二]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工书。嘉靖中岁贡生(查选举志亦不载何年),官长兴县丞。英敏博洽,为世所推。一时金石之文多出其手。家贫无子,遗稿多散失。邑人邱正纲收拾残缺,分为四卷,刊布于世。太守陈文烛为之序,名曰《射阳序稿》,又续稿一卷,盖存其什一云。

又十八,《艺文》]吴承恩:《射阳存稿》四卷,《续稿》一卷。

光绪《淮安府志》廿八,《人物》一,又卅八,《艺文》,所载与上文悉同。又《山阳志》五,职官一,明太守条下云:“黄国华,隆庆二年任。陈文烛字玉叔,沔阳人,进士,隆庆初任。邵元哲,万历初任。”

焦循《剧说》卷五引阮葵生《茶余客话》云:

旧志称吴射阳性敏多慧,为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今不知“杂记”为何书。惟《淮贤文目》载先生撰《西游通俗演义》。是书明季始大行,里巷细人皆乐道之。……按射阳去修志时不远,未必以世俗通行之小说移易姓氏。其说当有所据。观其中方言俚语,皆淮之乡音街谈,巷弄市井童孺所习闻,而他方有不尽然者,其出淮人之手尤无疑。然此特射阳游戏之笔,聊资村翁童子之笑谑。必求得修炼秘诀,亦凿矣。(此条今通行本《茶余客话》不载)

周先生考出《茶余客话》此条系根据吴玉搢的《山阳志遗》卷四的,原文是:

天启旧志列先生为近代文苑之首,云“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初不知杂记为何等书。及阅《淮贤文目》载《西游记》为先生著。考《西游记》旧称为证道书,谓其合于金丹大旨。元虞道园有序,称此书系其国初邱长春真人所撰。而《郡志》谓出先生手。天启时去先生未远,其言必有所本。意长春初有此记,至先生乃为之通俗演义;如《三国志》本陈寿,而《演义》则称罗贯中也。书中多吾乡方言,其出淮人手无疑。或云有后《西游记》,为射阳先生撰。

吴玉搢也误认邱长春的《西游记》了。邱长春的《西游记》,虞集作序的,乃是一部纪行程的地理书,和此书绝无关系。阮葵生虽根据吴说,但已不信长春真人的话;大概乾隆以后,学者已知长春真人原书的性质,故此说已不攻自破了。

吴玉搢的《山阳志遗》卷四还有许多关于吴承恩的材料,今录干下:

嘉靖中,吴贡生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吾淮才士也。英敏博洽,凡一时金石碑版嘏祝赠送之词,多出其手。荐绅台阁诸公皆倩为捉刀人。顾数奇,不偶,仅以岁贡官长兴县丞。贫老乏嗣,遗稿多散佚失传。邱司徒正纲收拾残缺,得其友人马清溪马竹泉所手录,又益之以乡人所藏,分为四卷,刻之,名曰《射阳存稿》(又有《续稿》一卷)。五岳山人陈文烛为之序。其略云:“陈子守淮安时,长兴徐子与过淮。往汝忠丞长兴,与子与善。三人者呼酒韩侯祠内,酒酣论文论诗,不倦也。汝忠谓文自六经后,惟汉魏为近古。诗自《三百篇》后,惟唐人为近古。近时学者徒谢朝华而不知畜多识,去陈言而不知漱芳润,即欲敷文陈诗,难矣。徐先生与予深韪其言。今观汝忠之作,缘情而绮丽,体物而浏亮,其词微而显,其旨博而深。收百代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沉辞渊深,浮藻云骏,张文潜以后一人而已。”其推许之者,可谓至极。读其遗集,实吾郡有明一代之冠。惜其书刊板不存,予初得一抄本,纸墨已渝敝。后陆续收得刻本四卷,并续集一卷,亦全。尽登其诗入《山阳耆旧集》,择其杰出者各体载一二首于此,以志瓣香之意云。

据此,是隆庆初(约一五七〇)陈文烛守淮安时,吴承恩还不曾死。以此推之,可得他的年代:

嘉靖中(约一五五〇),岁贡生。

嘉靖末(约一五六〇),任长兴县丞。

隆庆初(约一五七〇),在淮安与陈文烛、徐子与往来酬应,酒酣论文。

万历初(约一五八〇),吴承恩死。

他大概生于正德之末(约一五二〇),死于万历之初。天启《淮安志》修于天启六年,当西历一六二六,去吴承恩死时止有四五十年,自然是可靠的根据了。

最可惜的是我们至今还不曾寻到吴承恩的《射阳存稿》,也不曾见着吴玉搢的《山阳耆旧集》。幸得《山阳志遗》里录有吴承恩的诗十一首,我们转载几首在这里:

平河桥

短蓬倦向河桥泊,独对青旗枕臂眠。

日落牛蓑归牧笛,潮来鱼米集商船。

绕篱野菜平临水,隔岸村炊互起烟。

会向此中谋二顷,间搘藜杖听鸣蝉。

堤上

平湖渺渺漾天光,泻入溪桥喷玉凉。

一片蝉声万杨柳,荷花香里据胡床。

对月感秋,四之一

湘波卷桃笙,齐纨扇方歇。

秋来本无形,潜报梧桐叶。

啼蛩代鸣蝉,其声亦何切!

繁霜结珠露,忽已如初雪。

六龙驱日车,羲和不留辙。

群生总如梦,独尔惊豪杰。

大笑仰青天,停杯问明月。

二郎搜山图歌

李在惟闻画山水(李在,明宣德时画家),不谓兼能貌神鬼。

笔端变幻真骇人,意态如生状奇诡。

少年都美清源公,指挥部从扬灵风,

星飞电掣各奉命,搜罗要使山林空。

名鹰攫拏犬腾啮,大剑长刀莹霜雪。

猴老难延欲断魂,狐娘空洒娇啼血。

江翻海揽走六丁,纷纷水怪无留踪。

青锋一下断狂虺,金锁交缠禽毒龙。

神兵猎妖犹猎兽,探穴捣巢无逸寇。

平生气焰安在哉?爪牙虽存敢驰骤!

我闻古圣开鸿濛,命官绝地天之通,

轩辕铸镜禹铸鼎,四方民物俱昭融。

后来群魔出孔窍,白昼搏人繁聚啸。

终南进士老钟馗,空向宫闱啖虚耗。

民灾翻出衣冠中,不为猿鹤为沙虫。

坐观宋室用五鬼,不见虞廷诛四凶。

野夫有怀多感激,无事临风三叹息:

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

救日有矢救月弓,世间岂谓无英雄?

谁能为我致麟凤,长享万年保合清宁功?

这一篇《二郎搜山图歌》很可以表示《西游记》的作者的胸襟和著书的态度了。

《西游记》的中心故事虽然是玄奘的取经,但是著者的想象力真不小!他得了玄奘的故事的暗示,采取了金元戏剧的材料(?),加上他自己的想象力,居然造出一部大神话来!这部书的结构,在中国旧小说之中,要算最精密的了。他的结构共分作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齐天大圣的传。(第一回至第七回)

第二部分:取经的因缘与取经的人。(第八回至第十二回)

第三部分:八十一难的经历。(第十三回至第一百回)

我们现在分开来说:

第一部分乃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一篇神话文学。我在上文已略考这个猴王故事的来历。这个神猴的故事,虽是从印度传来的,但我们还可以说这七回的大部分是著者创造出来的。须菩提祖师传法一段自然是从禅宗的六祖传法一个故事上脱化出来的。但著者写猴王大闹天宫的一长段,实在有点意思。王帝把猴王请上天去,却只叫他去做一个未入流的弼马温;猴王气了,反下天宫,自称“齐天大圣”;玉帝调兵来征伐,又被猴王打败了;玉帝没法,只好又把他请上天去,封他“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后来天上的大臣又怕他太闲了,叫他去管蟠桃园。天上的贵族要开蟠桃胜会了,他们依着“上会的旧规”,自然不请这位前任弼马温。不料这馋嘴的猴子一时高兴,把大会的仙品仙酒一齐偷吃了,搅乱了蟠桃大会,把一座庄严的天宫闹得不成样子,他却又跑下天称王去了!等到玉帝三次调兵遣将,好容易把他捉上天来,却又奈何他不得;太上老君把他放在八卦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日,仍旧被他跑出来,“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敲,更无一人可敌,直打到通明殿里,灵霄殿外”!玉帝发了急,差人上西天去讨救,把如来佛请下来。如来到了,诘问猴王,猴王答道:

花果山中一老猿,……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有,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他又说:

他(玉帝)虽年劫修长,也不应久住在此。常言道:“交椅轮流坐,明年是我尊。”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乱不得清平!”

前面写的都是政府激成革命的种种原因;这两段简直是革命的檄文了!美猴王的天宫革命,虽然失败,究竟还是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

我要请问一切读者:如果著者没有一肚子牢骚,他为什么把玉帝写成那样一个大饭桶?为什么把天上写成那样黑暗、腐败、无人?为什么教一个猴子去把天宫闹得那样稀糟?

但是这七回的好处全在他的滑稽。著者一定是一个满肚牢骚的人,但他又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故这七回虽是骂人,却不是板着面孔骂人。他骂了你,你还觉得这是一篇极滑稽,极有趣,无论谁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话小说。正如英文的《阿梨思梦游奇境记》(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虽然含有很有意味的哲学,仍旧是一部极滑稽的童话小说(此书已由我的朋友赵元任先生译出,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现在有许多人研究儿童文学,我很郑重地向他们推荐这七回天宫革命的失败英雄《齐天大圣传》。

《阿梨思梦游奇境记》:今通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第二部分(取经因缘与取经人物)有许多不合历史事实的地方。例如玄奘自请去取经,有诏不许;而《西游记》说唐太宗征求取经的人,玄奘愿往:这是一不合。又如玄奘本是缑氏人,父为士族,兄为名僧;他自身出家的事,本传记叙甚详;而《西游记》说他的父亲是状元,母亲是宰相之女。但是状元的儿子,宰相的外孙如何忽然做了和尚呢?因此有殷小姐忍辱报仇的故事造出来(参看《太平广记》一二二陈义郎的故事),作为玄奘出家的理由。这是二不合。但这种变换,都是很在情理之中的。玄奘的家世与幼年事迹实在太平常了,没有小说的兴趣,故有改变的必要。况且玄奘既被后人看作神人,他的父母也该高升了,故升作了状元与相府小姐。玄奘为经义难明,异说难定,故发愤要求得原文的经典:这种考据家的精神,是科学的精神,在我们眼里自然极可佩服;但这也没有通俗小说的资格,故也有改变的必要。于是有魏征斩龙与太宗游地府的故事。这一大段是许多小故事杂凑起来的。研究起来很有趣味。袁天罡的神算,自然是一个老故事(参看《太平广记》七六,又二二一)。秦叔宝、尉迟敬德做门神,大概也是唐人的故事。泾河龙王犯罪的故事,已见于唐人小说。《太平广记》四一八引《续玄怪录》,叙李靖代龙王行雨,误下了二十尺雨,致龙王母子都受天谴。这个故事是很古的。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也是很古的。唐人张鷟的《朝野佥载》有一则(王静庵先生引《太平广记》所引)云:

唐太宗极康豫。太史令李淳风见上,流泪无言。上问之,对日,“陛下夕当晏驾”。……太宗至夜半,奄然入定,见一人云,“陛下暂合来,还即去也。”帝问君是何人,对日,“臣是生人判冥事”。太宗入见判官,问六月四日事,即令还。向见者又迎送引导出。淳风即观乾象,不许哭泣。须臾乃寤。及曙,求昨所见者,令所司与一官,遂注蜀道一丞。

此事最有趣味,因为近年英国人斯坦因(stein)在敦煌发现唐代的写本书籍中,有一种白话小说的残本,仅存中间一段云:

“判官懆恶,不敢道名字。”帝日,“卿近前来。”轻道,“姓崔名子玉。”“朕当识。”言讫,使人引皇帝至院门,使人奏日,“伏维陛下且立在此,容臣入报判官速来。”言讫,使者到厅前拜了,启判官,“奉大王处太宗是生魂到领,判官推勘,见在门外,未敢引。”判官闻言,惊忙起立。(下阙)

——引见《东方杂志》十七卷,八号,王静庵先生文中

这个故事里已说判官姓崔名子玉。我们疑心那魏征斩龙及作介绍书与崔判官的故事也许在那损坏的部分里,可惜不传了。崔判官的故事到宋时已很风行,故宋仁宗嘉祐二年加崔府君封号诏有“惠存滏邑,恩结蒲人;生著令猷,没司幽府”等语(引见《东方杂志》,卷页同上)。这个故事可算很古了。

如果上文引的《纳书楹曲谱》里的《西游记》是吴昌龄的原本,那么,殷小姐忍辱复仇,唐太宗征求取经人等故事由来已久,不是吴承恩新加入的了。

第三部分(八十一难)是西游记本身。这一部分有四个来源。第一个来源自然是玄奘本传里的记载,我们上文已引了最动人的几段。那些困难,本是事实,夹着一点宗教的心理作用。他们最能给小说家许多暗示。沙漠上光线屈折所成的幻影渐渐地成了真妖怪了,沙漠的风沙渐渐地成了黄风大王的怪风和罗刹女的铁扇风了,沙漠里四日五夜的枯焦渐渐地成了周围八百里的火焰山了,烈日炎风的沙河渐渐地又成了八百里“鹅毛飘不起”的流沙河了,高昌国王渐渐地成了大唐皇帝了,高昌国的妃嫔也渐渐地成了托塔天王的假公主和天竺国的妖公主了。这种变化乃是一切大故事流传时的自然命运,逃不了的,何况这个故事本是一个宗教的故事呢?

第二个来源是南宋或元初的《唐三藏取经诗话》和金、元戏剧里的《唐三藏西天取经》故事。这些故事的神话的性质,上文已说明了。依元代杂剧的体例看来,吴昌龄的《西游记》虽为元代最长的六本戏,六本至多也不过二十四折;加上楔子,也不过三十折。这里面决不能纪叙八十一难的经过。故这个来源至多只能供给一小部分的材料。

第三个来源是最古的,是《华严经》的最后一大部分,名为《入法界品》的(晋译第三十四品,唐译第三十九品)。这一品占《华严经》全书的四分之一,说的只是一个善财童子信心求法,勇猛精进,经历一百一十城,访问一百一十个善知识,毕竟得成正果。这一部《入法界品》便是《西游记》的影子,一百一十城的经过便是八十一难的影子。我们试看《入法界品》的布局:

(1)文殊师利告善财言,“善男子,于此南方,有一国土名曰可乐,其国有山名为和合;于彼山中,有一比丘名功德云。汝诣彼问,云何菩萨学菩萨行,修菩萨道,乃至云何具普贤行。”……

(2)功德云比丘告善财言,“善男子,南方有国名曰海门,彼有比丘名曰海云。汝应诣彼问菩萨行”。……

(3)海云比丘告善财言,“善男子,汝诣南方六十由旬,有一国土名曰海岸,彼有比丘名日善住。应往问彼云何菩萨修清净行”。……

(4)善住比丘言,“善男子,于此南方,有一国土名曰住林,彼有长者名曰解脱。汝诣彼问……”这样一个转一个的下去,直到一百一十个,直到弥勒佛,又得见文殊师利,遂成就无量大智光明,“不久当与一切佛等,一身充满一切世界”。这一个“信心求法,勇猛精进”的故事,一定给了《西游记》的著者无数的暗示。

第四个来源自然是著者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了。上面那三个来源都不能供给那八十一难的材料,至多也不过供给许多暗示,或供给一小部分的材料。我们可以说,《西游记》的八十一难大部分是著者想象出来的。想出这许多妖怪灾难,想出这一大堆神话,本来不算什么难事。但《西游记》有一点特长处,就是他的滑稽意味。拉长了面孔,整日说正经话,那是圣人菩萨的行为,不是人的行为。《西游记》所以能成为世界的一部绝大神话小说,正因为《西游记》里种种神话都带着一点诙谐的意味,能使人开口一笑,这一笑就把那神话“人化”过了。我们可以说,《西游记》的神话是有“人的意味”的神话。

我们可举几个例。如第三十二回平顶山猪八戒巡山的一段,便是一个好例:

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见山凹中有一块桌面大的四四方方的青石头。呆子放下钯,对石头唱个大喏。行者暗笑,“看这呆子做甚勾当!”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做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怪;他问甚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说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若问甚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多少远,只说入内有三层。他若再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

最滑稽的是朱紫国医病降妖一大段。孙行者揭了榜文,却去揣在猪八戒的怀里,引出一大段滑稽文字来。后来行者答应医病了,三藏喝道:

你跟我这几年,那会见你医好谁来?你连药性也不知,医书也未读,怎么大胆撞这个大祸?

行者笑道:

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了。就是医死了,也只问得个庸医杀人的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

下文诊脉用药的两段也都是很滑稽的。直到寻无根水做药引时,行者叫东海龙王敖广来“打两个喷嚏,吐些津液,与他吃药罢”。病医好了,在谢筵席上,八戒口快,说出“那药里有马……”行者接着遮掩过去,说药内有马兜铃。国王问众官马兜铃是何品味,能医何症。时有太医院官在傍道:

主公,

兜铃味苦寒无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气最能除血蛊,补虚宁嗽又宽中。

国王笑道:

用的当,用的当。猪长老再饮一杯。

这都是随笔诙谐,很有意味。

我们在上文曾说大闹天宫是一种革命。后来第五十回里,孙行者被独角兕大王把金箍棒收去了,跑到天上,见玉帝。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

启上天尊。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遇一凶怪,把唐僧拿在洞里要吃。我寻上他门,与他交战。那怪神通广大,把我金箍棒抢去。……我疑是天上凶星下界,为此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

这种奴隶的口头套语,到了革命党的口里,便很滑稽了。所以殿门傍有葛仙翁打趣他道:

猴子,是何前倨后恭?

行者道:

不是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

这种诙谐的里面含有一种尖刻的玩世主义。《西游记》的文学价值正在这里。第一部分如此,第三部分也如此。

《西游记》被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现在我们把那些什么悟一子和什么悟元子等的“真诠”、“原旨”一概删去了,还他一个本来面目。至于我这篇考证本来也不必做;不过因为这几百年来读《西游记》的人都太聪明了,都不肯领略那极浅极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遂把一部《西游记》罩上了儒、释、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游记》有了几百年逐渐演化的历史;指出这部书起于民间的传说和神话,并无“微言大义”可说;指出现在的《西游记》小说的作者是一位“放浪诗酒,复善谐谑”的大文豪作的,我们看他的诗,晓得他确有“斩鬼”的清兴,而决无“金丹”的道心;指出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这点玩世主义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隐藏,我们也不用深求。

十二,二,四,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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