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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晚漢之新思潮

自漢武置五經博士,利祿之途,人所競趨。至於東漢,而經學遂臻全盛。然物極則反,事窮則變,於是有抱革新之思想,出其獨見,以與習俗時風相抗衡,而開思潮之新向者,則會稽王充其人也。蓋漢儒說經,其功力所注,厥有兩途:一曰讖緯。一曰傳注。讖緯雜於方士,傳注限於師法。二者皆利祿之所致也。讖緯雖有不同,

四庫提要易緯:「案儒者多稱讖緯,其實讖自讖,緯自緯,非一類也。讖者,詭爲隱語,預決吉凶。史記秦本紀稱盧生奏錄圖書之語,是其始也。緯者,經之支流,衍及旁義。史記自序引易『失之毫釐,差以千里』,漢書蓋寬饒引易『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注者均以爲易緯之文是也。蓋秦漢以來,去聖日遠,儒者推闡論說,各自成書,與經原不相比附。如伏生尙書大傳,董仲舒春秋陰陽,核其文體,卽是緯書。特以顯有主名,故不能託之孔子。其他私相撰述,漸雜以術數之言,旣不知作者爲誰,因附會以神其說。迨彌傳彌失,又益以妖妄之詞,遂與讖合而爲一。」

皮錫瑞經學歷史:「緯與讖有別。圖讖本方士之書,與經義不相涉。漢儒增益秘緯,乃以讖文牽合經義。其合以經義者近醇,其涉於讖文者多駁。故緯醇駁互見,未可一槪詆之。」

然皆原於陰陽,爲漢儒本色。

洪頤煊經義叢鈔:「圖讖乃術士之言,與經義初不相涉。至後人造作緯書,則因圖讖而牽合於經義,其於經義,皆西京博士家言,爲『今文』之學者也。蓋前漢說經者,好言災異,易有京房,尚書有夏侯勝,春秋有董仲舒;其說頗近於圖讖,著緯書者因而文飾之。易、書、春秋言災異者多,故緯書亦多。詩、禮、樂言災異者少,故緯書亦少。」

及王莽託言符命,

漢書王莽傳:「是月(平帝崩),前輝光謝囂奏:『武功長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圓下方,有丹書著石,文曰:告安漢公莽爲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

光武信重圖讖,

趙翼二十二史劄記:「光武微時,有蔡少公者,學讖云:『劉秀當爲天子。』或曰:『是國師公劉秀耶?』(劉歆以讖文欲應之,故改名秀。)光武戲曰:『安知非僕?』(鄧晨傳)其後破王郞,降銅馬,羣臣方勸進,適有舊同學彊華者,自長安奉赤伏符來,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在野,四七之際火爲主。』羣臣以爲受命之符,乃卽位於鄗南。是讖記所說,於光武有徵,故光武尤篤信其術。甚至用人行政,亦以讖書從事。且廷臣中有信讖者,則登用之。賈逵欲尊左氏傳,乃奏曰:『五經皆無證圖讖以劉氏爲堯後者,惟左氏有明文。』(左傳:「陶唐氏旣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范氏其後也。范歸晉後,其處者爲劉氏。」)由是左氏傳遂得選高才生習。(逵傳)其不信讖者,則贬黜隨之。帝以尹敏博學,使校圖讖,令蠲去崔發爲王莽著錄者。敏曰:『讖非聖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恐疑誤後生。』帝不聽,敏乃因其闕文增之曰:『君無口,爲漢輔。』帝召敏詰之對曰:『臣見前人增損圖書,故學爲之耳。』帝深非之。(敏傳)桓譚對帝言:『臣不讀讖書。』且極論讖書之非經,帝大怒,以爲非聖無法,欲斬之。(譚傳)帝又語鄭興,欲以讖斷郊祀。興曰:『臣不學讖。』帝怒曰:『卿非之耶?』興詭辭對曰:『臣於書有所不學,而無所非也。』興數言政事,帝以其不善讖,終不任用。(興傳)是光武之信讖書,幾等於聖經賢傳,不敢有一字致疑矣。」

而此風益甚。

趙翼二十二史劄記:「朱浮自言:『臣幸得與講圖讖。』(浮傳)蘇竟與劉龔書曰:『孔子秘經,爲漢赤制,元包幽室,文隱事明,火德承堯,雖昧必亮。』(竟傳)鄭康成戒子,亦自言『睹秘書緯術之奧』。(康成傳)所謂『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范蔚宗曰:『世主以此論學,悲哉!』」

朱彜尊說緯:「東漢之世,以通七緯者爲內學,通五經者爲外學。其見於范史者無論,謝承後漢書稱姚浚『尤明圖緯秘奧』。又稱:『姜肱博通五經,兼明星緯。』載稽之碑碣,於有道先生郭泰,則云:『考覽六經,探綜圖緯。』於太傅胡廣,則云:『探孔子之房奧。』於太尉楊震,則云:『明河洛緯度,窮神知變。』當時之論,咸以內學爲重。」

傳注解說之勤,亦動輒數十萬言。

漢書儒林傳贊:「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平帝),百有餘年,傳業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

王充論衡效力篇:「王莽之時,省五經章句,皆爲二十萬,博士弟子郭路夜定舊說,死於燭下。」桓譚新論:「秦近君能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說,至十餘萬言,說『曰若稽古』三萬言。」

後漢書周防傳:「撰尙書雜記三十二篇,四十萬言。」景鸞傳:「著述凡五十餘萬言。」鄭玄傳:「玄所注凡百餘萬言。」伏湛傳:「湛弟黯,明齊詩,改定章句。湛兄子恭傳黯學,減省黯章句爲二十萬言。」

桓榮傳:「榮受朱普章句四十萬言,榮減爲二十三萬言,其子郁又删省成十二萬言。」

劉歆所謂「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者,蓋先漢已然,而後漢爲尤甚也。故漢儒之學,用力雖勤,而溺於迷信,拘於尊古,至其末流,弊益彰著。王充則對此潮流而下銳利之宣戰書者也。其著述傳後者爲論衡。

後漢書王充傳:「王充字仲任,會稽上虞人也。少孤,鄕里稱孝。後到京師,受業太學,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而不守章句。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通眾流百家之言。後歸鄕里,屛居教授,以爲俗士守文,多失其眞,乃閉門潛思,絕慶弔之禮,戶牖牆壁,各置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餘萬言。年漸七十,志力衰耗,乃造養性書十六篇,裁節嗜欲,頤神自守。」

其自述著作之意,則在批評世俗傳說,以期符於眞實。

論衡自紀篇:「旣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愁精苦思,不睹所趨,姑作政務之書。又傷僞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爲論衡之書。」

又對作篇:「論衡者,所以詮輕重之言,立眞僞之平,非苟調文飾辭,爲奇偉之觀也。其本皆起人間有非,故盡思極心以譏世俗,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虛實之分。」

又佚文篇:「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疾虛妄』。」

其對於當時傳統思想,爲有力之攻擊者凡四:一爲反對天人相應陰陽災變之說,

又自然篇:「天之不欲生五穀絲麻以衣食人,由其有災變不欲以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氣自變而人畏懼之。」

「三皇之時,坐者于于,行者居居,乍自以爲馬,乍自以爲牛,純德行而民瞳矇,曉惠之心,未形生也。當時亦無災異。如有災異,不名曰譴告。何則?時人愚惷,不知相繩責也。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災異時至,則造譴告之言矣。夫今之天,古之天也。非古之天厚,而今之天薄也。譴告之言,生於今者,以人心準況之也。」

「夫天無爲故不言。災變時至,氣自爲之,夫天地不能爲,亦不能知也。」

寒溫、譴告、變動、招致(原闕)、明雩、順鼓、亂龍、遭虎、商蟲、講瑞、指瑞、是應、治期、自燃、感類諸篇,皆論此事。

一爲反對聖人先知與神同類之說,

又實知篇:「所謂神者,不學而知。所謂聖者,須學以聖。以聖人學,知其非神。」

「聖不能神,則賢之黨也。」

又知實篇:「使聖人達視遠見,洞聽潛聞,與天地談,與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謂神而先知,與人卓異。今耳目聞見,與人無別,遭事覩物,與人無異。差賢一等耳,何以謂神而卓絕?夫聖猶賢也。人之殊者謂之聖,則聖賢差小大之稱,非絕殊之名也。」「故夫賢聖者,道德智能之號。神者,眇茫恍惚無形之實。實異,質不得同。實鈞,效不得殊。聖神號不同,故謂聖者不神,神者不聖。」

實知、知實、定賢諸篇皆論此。

自今觀之,聖賢同類,與神異實之論,若爲極平常之見地。而在當時,今文博士災異讖緯之學,方瀰漫於一世,莫不尊孔子若神明,以謂一切前知,造爲荒誕之說,以媚漢而自重。

實知篇載當時儒者之言曰:「孔子將死,遺讖書曰:『不知何一男子,自謂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牀,顚倒我衣裳,至沙邱而亡。』又曰:『董仲舒亂我書。』又書曰:『亡秦者胡也。』」

按:此皆「今文」經生媚漢自重之證也。聖人早知秦之當亡,卽不啻默許漢之當王也。案書篇曰:「讖書云:『董仲舒亂我書。』蓋孔子言也。讀之者或謂亂我書者,煩亂孔子之書也。或以爲亂者理也,理孔子之書也。共一『亂』字,理之與亂,相去甚遠。夫言煩亂孔子之書,才高之語也。其言理孔子之書,亦知奇之言也。」  今按:「今文」經生下一「亂」字,煞費苦心。孔子徑謂仲舒理我書,則若仲舒地位過高,人不之信。孔子謂亂我書,則閃爍其辭,若惡之而深喜之,若斥之而深許之矣。「今文」家之淺陋而可笑,率類此。

愚者信之,黯者喜之,喜之切而亦不自禁其信之焉。則欺人者所以自欺,而孔子遂爲教主,諸書遂爲經典,讖緯遂爲符命。則王充之論,亦誠不可以已也。一爲反對尊古卑今之論,

又齊世篇:「夫上世治者聖人也,下世治者亦聖人也。聖人之德,前後不殊,則其治世,古今不異。」

「上世何以質樸,下世何以文薄?彼見上世之民,飲血茹毛,無五穀之食,後世穿地爲井,耕土種穀,飲井食粟,有水火之調;又見上古巖居穴處,衣禽獸之皮,後世易以宮室,有布帛之飾,則謂上世質樸,下世文薄矣。」

「世人見當今之文薄也,狎侮非之,則謂上世樸質,下世文薄。猶家人子弟不謹,則謂他家子弟謹良矣。」

「使當今說道深於孔、墨,名不得與之同,立行崇於曾、顏,聲不得與之鈞。何則?世俗之性,賤所見,貴所聞也。」

齊世、宣漢、恢國、驗符、須頌、佚文諸篇,均論此意。

一爲反對專經章句之學,

又謝短篇:「夫儒生之業五經也,南面爲師,旦夕講授章句,滑習義理,究備於五經可也。五經之後,秦漢之事,不能知者,短也。夫知古而不知今,謂之陸沉。然則儒生所謂陸沉者也。五經之前,至於天地始開,帝王初立者,主名爲誰,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五經比於上古,猶爲今也。徒能說今,不曉上古,然則儒生所謂盲瞽者也。」

「儒生不能知漢事,世之愚蔽人也。」

又效力篇:「諸生能傳百萬言,不能覽古今,守信師法,雖辭說多,終不爲博。」

又別通篇:「顏淵曰:『博我以文。』才知高者,能爲博矣。顏淵之曰博者,豈徒一經哉?今不能博五經,又不能博眾事,守信一學,不好廣觀,無溫故知新之明,而有守愚不覽之闇,其謂一經是者,其宜也。」

「學士同門,高業之生,眾共宗之。何則?知經指深,曉師言多也。夫古今之事,百家之言,其爲深也多,豈徒師門高業之生哉?」

又超奇篇:「凡貴通者,貴其能用之也。卽徒誦讀,讀詩諷術,雖千篇以上,鸚鵡能言之類也。」

「故夫能說一經者爲儒生,博覽古今者爲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爲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爲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踰通人,鴻儒超文人。故夫鴻儒,所謂超而又超者也。」

又書解篇:「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諸子尺書,文明實是,說章句者,終不求解扣明,師師相傳,初爲章句者,非通覽之人也。」

程材、量知、謝短、效力、別通、超奇、狀留諸篇,皆論此意。時人又謂儒生不及文吏,故篇中亦附辯焉。

以尊古卑今之見,守專經章句之業者,此則漢儒之通病,爲習「今古文」學者所同然也。上舉四點,誠爲漢儒短處。王充能得其癥結,施以批導,於是視聽一新,風尚丕變。雖亦運會所趨,不盡學者著述之功,而所謂鴻儒之篇章,其勢力要不可輕視也。此外對於儒書儒說,世俗迷信,一切虛妄,均加辯詰。

物勢、奇怪、書虛、變虛、異虛、感虛、福虛、禍虛、道虛、語增、儒增、藝增、談天、說地、死僞、紀妖、主統諸篇皆辯儒書虛妄。

龍虛、雷虛、論死、訂鬼、四諱、時、譏日、卜筮、辯祟、難歲、詰術、解除、祀義、祭意諸篇,皆發世俗迷誤。

而其轉移三百年學術思想,開後來之新局者,則在退孔、孟而進黃、老,

論衡有問孔、非韓(非)、刺孟。蓋孔孟儒者,當時所重。韓非刑名,亦得用事。漢人始則黃老刑名,終則陰陽刑名,刑名始終見信。王充著書力辯儒生不如文吏之說,足徵當時風尙也。孟子亦自西漢時已大行,觀鹽鐵論所敍賢良文學應對,大抵依據孔、孟,而證引孟氏之言尤多。後儒謂孟子至唐、宋始見尊信,亦非。

自然篇:「說合於人事,不入於道意,從道不隨事,雖違儒家之說,合黃、老之義也。」其挹引黃、老處,多不勝舉。

輕聞見而重心知。

論衡立說,凡世間事物,無論古來傳說如何,當時習俗如何,一一反向自心,問其是非。故其書雖若向外尋索,實主內心批評。與其謂之重證驗,不如謂之重思考。下舉數語,可明其意。

知實篇:「如心揣度,以決然否。」

正說篇:「留精用心,考實根核。」

對作篇:「考之以心,效之以事,虛浮之事,輒立證驗。」

薄葬篇:「夫論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聞見於外,不詮訂於內,是用耳目論,不以心意議也。夫以耳目論,則以虛象爲言。虛象效,則以實事爲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開心意。墨議不以心而原物,苟信聞見,則雖效驗章明,猶爲失實。失實之議,難以教,雖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喪物索用,(溺喪外物,以求實用。)無益於世,此蓋墨術所以不傳也。」  此節評「墨」頗精闢。其論與莊子相符。可見論衡雖疾虛妄,求眞實,而特重「內心詮訂」之實,非關「耳目聞見」之實。因耳目聞見則仍不免爲虛象也。墨子三表:「上本之上古聖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發以爲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非命上)方法若甚細密。然本此而論有天志,有鬼,而不自知其誤,則以過重實效,而不能詮訂於內心也。王充於上古聖王傳說,最所懷疑;於百姓耳目及人民利益,均不注重。故曰「從道不隨事」。其輕視事實與功利之態度,亦可見矣。

其影響於當時之學術界者甚大。王符著潛夫論,仲長統著昌言,崔寔著政論,劉卲著人物志,應劭著風俗通義,皆「指訐時短,討擿物情」,棄章句而慕「超奇」,有王氏之風焉。外如蔡邕、王朗,

袁山松後漢書:「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吳始得之,恆祕玩以爲談助。其後王朗爲會稽太守,又得其書。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或曰:『不見異人,當得異書。』問之,果得論衡之益。由是遂見傳焉。」抱朴子曰:「時人嫌蔡邕得異書,或搜求其帳中隱處,果得論衡,抱數卷持去。邕丁寧之曰:『惟我與爾共之,勿廣也!』」

孔融,

後漢書孔融傳:「路粹枉狀奏融曰:『融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云: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爲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爲?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  今按:史文雖云路粹枉奏,恐融亦自有此論,非粹所能造也。其論蓋發自論衡,而融自喜之耳。論衡物勢篇:「天地合氣,人偶自生。由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欲動而合,合而子生矣。」又自然篇:「萬物自生,天不須復與也。由子在母懷中,父不能知也。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與知哉?」此種議論,新奇可喜,宜其聳動一時之觀聽,而儒家五六百年來以孝治天下之倫理,根本遭其打擊矣。

藝文類聚八十五引:孔文舉爲北海相,有遭父喪,哭泣墓側,色無憔悴,文舉殺之。又有母病瘥,思食新麥,家無,乃盜熟麥而進之。文舉聞之,特賞曰:「無有來討,勿復盜也。」盜而不罪者,以爲勤於母飢。哭而見殺者,以爲形悲而心否。  今按:如此等處,脫略形迹,直求本心,上承王充之緒,下開魏晉淸談之端。當時學者態度之激變,未可輕忽視也。

又藝文類聚十二引孔融周武王漢高祖論,似從論衡宣漢、恢國諸篇中出,魏文兄弟論周成漢昭優劣,亦是一意。

御覽三百五十六引孔融云:「古聖作犀兕革鎧,今益領鐵鎧,絕聖甚遠。」七百六十二引孔融云:「賢者所制,或跨聖人。水碓之巧,勝於斷木掘地。」均取論衡齊世篇所譏世俗「高古下今貴聞賤見」之意。

王粲,

王粲難鍾荀太平論取意論衡儒增諸篇。儒吏論似論衡程材、量知。粲嗣子業,業子卽輔嗣也。

曹植,

相論、辨道論、令禽惡鳥論諸篇,均受論衡影響。

阮籍,

阮籍大人先生傳:「君子之處域內,何異夫蝨之處襌中乎?」語襲論衡奇怪篇:「人雖生於天,猶蟣虱生於人。」物勢篇:「人之於天地也,猶魚之於淵,蟣虱之於人也。」

晉書阮籍傳:「籍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旣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升。及將葬,食一蒸豚,飲二斗酒,然後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升。毀瘠骨立,殆至滅性。裴楷往弔之,籍散髮箕踞,醉而直視。」如此行徑,雖若奇特,推其心理,亦由求實際而愛批評中來。其根源亦在論衡。薄葬篇:「儒家以爲死人無知,不能爲鬼,然而賻祭備物者,亦不負死以觀生也。夫言死無知,則臣子倍其君父。故曰喪祭禮廢,則臣子恩泊;臣子恩泊,則倍死亡先;倍死亡先,則不孝獄多。聖人懼開不孝之源,故不明死無知之實。」此論儒家注重葬祭心理極顯豁。旣而批評其是非,則曰:「異道不相連。事生厚,化自生。雖事死泊何損於化?使死者有知,倍之非也。如無所知,倍之何損?明其無知,未必有倍死之害。不明無知,成事已有賊生之費。未死之時,求卜問醫,冀禍消、藥有益矣。旣死之後,雖審如巫咸,良如扁鵲,終不復生。何則?知死氣絕,終無補益。治死無益,厚葬何差乎?」又曰:「死親之魂,定無所知。今厚死人,何益於恩?倍之弗事,何損於義?」嗣宗非不孝其母,然母則旣死,匍匐而歸,哭泣躃踊,此復奚益?朝一溢米,暮一溢米,食粥自苦,於死何關?所以臨訣而飲二斗酒,又加以一蒸豚,而曰「禮豈爲我輩設」也。(世說新語卷五)此非王充薄葬之意乎?又王充傳:「充少孤,鄕里稱孝。」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以論衡自紀篇歷詆其祖父之惡,又直呼父名,不言諱,疑之。孔融十三喪父,史稱其:「哀悴過毀,扶而後起,州里歸其孝。」而路粹奏其云云,其判哭父又云云。此皆與阮籍一路,必以世俗禮法繩之,則不識其眞性情之所在也。

其人言論行事,皆足以鼓盪一世,爲人心所歸仰;而莫不捨兩漢之舊風,慕王氏之新趨;則其魔力之大,爲如何矣?然考其所論,指摘儒生,評彈世俗,誠已卓越。而開示大道,標揭正義,所以牖民定俗,以覺世之迷罔而達之於天德者,則王氏猶非其任。其議論之所至,每多缺憾。而尤以絕端之命定論爲甚。蓋墨家「非命」,所以戒人之惰。儒家「知命」,所以勸人之勤。兩家立說,皆本人事。王充則「從道不隨事,合黃、老之義」,一守「自然」而主命定。其初特以破公羊天人感應之說,而矯枉過正,使人爽然失其用力之意。

命祿篇:「命富之人,筋力自強。命貴之人,才智自高。」又:「天命吉厚,不求自得。天命凶薄,求之無益。」

又:「信命者則可幽居俟時,不須勞精苦形求索之。」此論一人之禍福吉凶,無係乎人爲也。

治期篇:「世之治亂,在時不在政。國之安危,在數不在教。賢不賢之君,明不明之政,無所損益。」又:「賢君能治當安之民,不能化當亂之世。」又:「世治非賢聖之功,衰亂非無道之致。」又:「教之行廢,國之安危,皆在命時,非人力也。」此論一世之治亂安危,無係乎人爲也。

逢遇、累害、命祿、氣壽、幸偶、命義、無形、率性、吉驗、偶會、骨相、初禀、本性、物勢、奇怪諸篇,皆發命定之義。

循至於典午淸談,視亡國若無事,亦未始非王氏之論有以助成之也。

章太炎五朝學:「孔融刺靑州,爲袁譚所攻,流矢雨集,猶隱几讀書,談笑自若,城陷而奔。阮簡爲開封令,有劫賊,外白甚急。簡方圍棋,長嘯曰:『局上有劫甚急。』斯蓋王導、謝安所從受法。」

至其重心知,蔑耳目,尚思辨,略證驗,惟求理論之一貫,不問事實之效應;故雖深疾虛妄,冀悟迷惑,而後人之受其影響者,轉在彼而不在此;則亦非王氏之初願也。

章太炎檢論學變:「論衡趣以正虛妄,審鄕背,懷疑之論,分析百端,有所摘發,不避上聖,漢得一人焉,足以振恥,至於今亦尟有能逮者也。然善爲蠭芒摧陷而無樞要足以持守,惟內心之不光熲,故言辯而無繼。」不知王氏之影響於後世者,正在其主內心之詮訂,與命定自然之說,皆其積極建樹之所在,其力尤勝於其所欲摧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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