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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嬴秦之焚書坑儒

諸子爭鳴,至戰國晚季而益烈,是非樊亂,議論百出。秦一天下,學術隨政治而轉移,乃亦有漸趨統一之傾向。呂不韋著春秋,

史記呂不韋傳:「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爲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餘萬言,以爲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汪中述學呂氏春秋敍:「周官失其職,而諸子之學以興,各擇一術以明其學,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及比而同之,則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猶水火之相反也。最後呂氏春秋出,則諸子之說兼有之。故勸學、尊師、誣徒(一作詆役)、善學(一作用眾)四篇,皆教學之方,與學記表裏。大樂、侈樂、適音、古樂、音律、音初、制樂皆論樂。藝文志言:『劉向校書,別得樂記二十三篇。』今樂記有其一篇,而其他篇名載在別錄者,惟見於正義所引。按本書適音篇,樂記載之,疑劉向所得,亦有采及諸子,同於河間獻王者。凡此諸篇,則六藝之遺文也。十二紀發明明堂禮,則明堂陰陽之學也。貴生、情欲、盡數、審分、君臣五篇,尙淸淨養生之術,則道家流也。蕩兵(一作用兵)、振亂、禁塞、懷寵、論威、簡選、決勝、愛士七篇,皆論兵,則兵權謀、形勢二家也。上農、任地、辨土三篇,皆農桑樹藝之事,則農家者流也。司馬遷謂不韋使其客人人著所聞,以爲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然則是書之成,不出一人之手,故不名一家之學,而爲後世修文御覽、華林徧略之所託始。藝文志列之雜家,良有以也。」

意在薈萃羣言,牢籠眾說,借政治之勢力,定學術於一是。其後獲罪而死,其功未竟。李斯得志,遂以高壓鋤異說,而先秦學術蓬勃之氣,至是而熸。陽翟、上蔡之興仆,亦當時學術史上一重要關捩也。李斯從學於荀卿,與韓非爲同門。始皇極愛韓非書,斯旣讒殺非,復以非說迎媚其上。故凡秦一代之政,皆源於荀、韓,而百家之學遂定於一尊。蓋諸子之興,本爲在下者以學術爭政治。而其衰,則爲在上者以政治爭學術。其最著者,爲焚書與坑儒之二事。呂不韋免於始皇十年,十四年韓非死,三十四年下焚書令,距不韋之免二十四年也。

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爲壽。僕射周靑臣進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爲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博士齊人淳于越,進曰:『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爲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爲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靑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並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爲名,異取以爲高,率羣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爲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爲師。』制曰:『可』。」

焚書一案,其機發於博士之議政,其制定於使學者以吏爲師。後有章學誠,極稱其法,以謂合乎三代舊典。

文史通義:「以吏爲師,三代之舊法也。秦人之悖於古者,禁詩、書而僅以法律爲師耳。三代盛時,天下之學,無不以吏爲師。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學備矣。其守官舉職而不墜天工者,皆天下之師資也。東周以還,君師政教不合於一。於是人之學術,不盡出於官司之典守。秦人以吏爲師,始復古制。而人乃狃於所習,轉以秦人爲非耳。秦之悖於古者多矣,獨有合於古者,以吏爲師耳。」

章氏之論,知秦政之爲復古,而不知古之不足復。知三代政教之合一,而不知學術之進步,正在其能脫離政治而獨立。是可謂得其事而未當其理者也。至於秦人焚書,論者不一。有謂康人所焚,僅屬民間之書,而博士官所職則不焚者。

劉大槲焚書辨:「六經之亡,非秦亡之,漢亡之也。李斯恐學者道古以非今,於是禁天下私藏詩、書百家之語。其所以若此者,將以愚民,固不欲以自愚也。故曰:『非博士官所職,詣守尉雜燒之。』然則博士之所藏具在,未嘗燒也。迨項羽入關,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而後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聖人之微言,乃始蕩爲灰燼。昔蕭何至咸陽,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於秦博士所藏之書,獨不聞其收而寶之。設使蕭何能與其律令圖書並收而藏之,則項羽不能燒。項羽不燒,則聖人之全經猶在也。」

有謂秦人焚書,不限民間,卽博士官書亦均燒滅者。

章炳麟秦獻記:「李斯以淳于越之議,夸主異取,故請雜燒以絕其原。越固博士也,商君以詩、書、禮、樂爲六蝨(靳令篇),盡剗滅之,而以法家相秦者宗其術。然則秦不以六藝爲良書,雖良書亦不欲私之於博士。余以著於法令者,自秦紀、史篇、(秦八體有大篆,不焚史篇。)醫藥、卜策、種樹而外,秘書私匧,無所不燒。方策述作,無所不禁。」

今依史事論之,焚書起於博士之議政,豈有博士所職概置不焚之理?則劉說非也。若謂「秘書私匧,無所不燒,方策述作,無所不禁」,則漢興以來,六藝殘缺,終難復全,而諸子何獨完具?則章說亦可疑也。

章炳麟秦獻記:「諸子所以完具者,其書多空言,不載行事。又其時語易曉,而口耳相傳者眾。自三十四年焚書,訖於張楚之興,首尾五年,記誦未衰,故著帛爲具。驗之他書,諸侯史記與禮、樂諸經,多載行事法式,不便諳誦,而尚書尤難讀,故往往殘破。詩有音均,則不滅,亦其徵也。」  今按:章氏論諸子完具之理未可信。若謂易於諳誦,則詩有音均,諳誦爲最易矣。然猶或爲雅,或爲頌,相合而成。諸子如墨、莊、荀、管、韓、呂皆巨帙,豈易盡諳?藝文志所收先秦百家書富矣,謂盡出記誦,事豈可信?謂其書多空言不載行事,則如呂之十二紀,管之幼官,荀之序官,韓之內外儲,墨之備城門以下,皆非所謂行事法式不便諳誦者乎?推此言之,知章氏諸子便諳誦故完具之說非也。

惟王充謂秦人焚書,僅焚五經,不及諸子,其說最可信。

論衡書解篇:「五經遭亡秦之奢侈,觸李斯之橫議,燔燒禁防。漢興收五經,經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亡秦無道,敗亂之也。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讀以正說,可採掇以示後人。由此言之,經缺而不完,書無佚本,經有遺篇。」此以「書」「經」分說,書卽諸子尺書,經則五經也。

又佚文篇:「始皇前歎韓非之書,後惑李斯之議,燔五經之文,設挾書之律。五經之儒,抱經隱匿。」

又正說篇:「秦用李斯之議,燔燒五經。」又同篇:「或言秦燔詩、書者,燔詩經之書也,其經不燔焉。夫詩經獨燔其詩;書,五經之總名也。五經總名爲書。秦令史官盡燒五經,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者刑,惟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經皆燔,非獨諸家之書也。傳者信之,見言詩、書,則獨謂經謂之書矣。」  今按:王氏謂經乃古代官籍,書則諸子尺書,而言詩、書,則獨謂經謂之書,諸子尺書不與。故秦燔詩、書,乃燔五經,非燔他書。至或言謂秦燔諸家說詩之書而詩本經未燔,此正當時今文家持五經未殘之曲說也。

然百家雖未盡燬,亦不許民間私藏,必博士官乃得有之。故秦王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此收書而不盡焚之確證也。其謂不中用者,卽指五經之類矣。焚書令所謂:「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卽是收天下書,不許民間私藏也。故劉氏謂博士官有書是也。章氏謂雖博士書皆焚亦是也。

秦獻記:「不燔六藝,不足以尊新王。諸子之術,分流至於九家,游說乞貸,人善其私,其相攻甚於六藝。今卽弗焚,則恣其曼衍乎?然則秦燔六藝而收諸子,勿恣曼衍,正可知矣。」

惟不能分別秦人焚書不及諸子則皆誤。仲任漢人,博學多識,其言必可信據,自異於後人之推想也。同時趙岐亦言之,

趙岐孟子題辭:「孟子旣沒之後,大道遂絀。逮至亡秦,焚滅經術,坑戮儒生,孟子徒黨盡矣。其書號爲諸子,故篇籍得不泯絕。」(隋志同此說。)

稍後王肅亦言之,

王肅家語後序:「李斯焚書,而孔子家語諸子同列,故不見滅。」皆明諸子不見焚也。

又梁劉勰文心雕龍諸子篇:「暴秦烈火,勢炎崑岡,而烟燎之毒,不及諸子。」

又唐逢行珪注鬻子敍:「遭秦暴亂,書記略盡。鬻子雖不與焚燒,篇帙由此殘缺。」此亦謂諸子不焚也。

上考史記凡言秦焚書事,亦與王充、趙岐之說合。

史記六國表序:「秦旣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爲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

皆謂秦人焚書,僅主詩、書、史記,不及諸子。所以焚諸侯史記者,爲其多刺譏。所以焚詩、書經籍者,爲其古今異制。

秦本紀:「由余之告缪公曰:『詩、書、禮、樂,乃中國所以亂。』」商君靳令篇以詩、書、禮、樂爲六蝨。韓非和氏篇:「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荀子嘗入秦,而譏其無儒。蓋秦僻處西陲,於周官故籍,鄒魯儒書,最所賤視,由來舊矣。孟子云:「諸侯惡周禮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則焚前傳官書,六國亦先有之,又不獨秦然也。

又詩、書皆古文,與秦文不合。秦旣一天下文書,罷其不與秦文合者,則古文書與新朝官書牴觸,不合時王之制,在無用之列,故盡遭焚滅也。此其事史遷、揚雄皆言之,

史記太史公自序:「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此明言詩、書爲古文而見焚也。

又揚雄劇秦美新:「始皇剗滅古文,刮語燒書。」此亦以燒書爲剗滅古文也。

而許愼之言尤詳。

許愼說文序:「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至孔子書六經,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說。其後諸侯力政,不統於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爲七國,田疇異畮,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是時秦燒滅經書,滌除舊典,大發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  今按:王國維史籀篇疏證序:「說文:籀,讀也。讀,籀書也。籀書爲史之專職。昔人作字書者,其首句蓋云「太史籀書」,以冒下文;後人因取首句「史籀」二字以名其篇。劉、班諸氏不審,乃以史籀爲著此書之人,其官爲太史,其生當宣王之世。不知「太史籀書」,乃周世之成語。以首句名篇,又古書之通例也。」其辨史籀非人名,誠爲卓見。至許氏說六國新文,變易古體,至秦人同文字,而古體遂絕,則其語仍可信據。

蓋晚周之際,通行文字,本有二別。一爲古文,卽宣王以下東周相傳之文字也。一爲今文,則六國以來新興之文字也。蓋簡策之用旣廣,文字之變日繁,其日就孳乳而漸趨於簡易,固非人力之所能制也。

文字有漸變,無改造。當六國時,已有小篆、隸書。酈道元水經注:「人有發古塚,其棺前和題『齊太公六代孫胡公之墓』。惟三字是古文,餘皆隸書。」此秦前已有隸書之證也。困學紀聞卷八:「方氏跋詛楚文以爲秦惠文王二十六年。石湖亦謂當惠文王之世。後百餘年東巡泰山刻石,則小篆非出於李斯。」是秦前已有小篆之證也。逮秦並天下,李斯作倉頡篇,趙高作爰歷篇,胡母敬作博學篇,其書亦取當世用字,編纂章句,以便習誦;於當時字體,特有所整理去取,以改編字書,非改造字體也。莊子天下篇論述古之道術,散於天下,曰:「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尙多有之。其在詩、書、禮、樂,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則周季之學,類別爲三:官史爲一系。詩、書、禮、樂,卽魯人儒書爲一系。諸子百家爲一系也。詩、書、禮、樂,亦古代官書傳統,與官史同爲古文。諸子百家,則多晚出今文。此先秦書籍。文字已有古今,而實貴族、平民間一大分野也。

至於六國新文,雖亦互有不同,然其時交通殷繁,文學游說之士,或朝秦而暮楚,或傳食於諸侯。如稷下先生,平原賓客,皆廣招異國之人。蘇秦上書於七國,荀卿遍遊於天下。呂氏著書,集諸侯之士,則七國文字之無大乖違可知。秦旣得天下,同書文字,六國之文,以同時相通而見存,東周之文,以異時相隔而見廢,亦至易想見之事也。

王國維有戰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謂:「籀文爲周、秦間西土文字,古文爲周、秦間東土文字。」分戰國文字爲東西兩種,殊不可信。

自始皇二十六年同書文字,

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六年,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又瑯琊刻石:「維二十六年,皇帝作始,器械一量,同書文字。」

至三十四年焚書,前後已八年。秦正字之法旣嚴,

史記萬石君列傳:「石建爲郎中令,書奏事。事下,建讀之,曰:『誤書馬字,與尾當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譴死矣。』」此雖謹愼,亦見漢時正字之嚴,則秦時可推矣。

治古文者,非徒無用,而又得罪,其人乃益寡。自此至陳涉起事又五年,兵戈搶攘,以迄於漢。至惠帝四年除挾書律,去焚書事已二十三年。諸子書以今文,易通曉;又其書率尙議論,大抵自闢戶牖,別標新見,或則討論時事,感切身世,讀者可以遞相發揮,無取墨守;不比古文舊籍,多係先時陳典,行事法式,世移事變,不足開意;故時人愛誦者多。兼以當時禁令未密,藏弆爲易,故得完具。而六藝古文以傳統專業,通習者少,又干重禁,遂多殘缺,未獲復全,亦其宜也。

自焚書令後一年,有坑儒之事。

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五年,侯生、盧生相與謀,始皇貪於權勢,未可爲求仙藥,乃亡去。始皇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以鍊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姦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爲妖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發謫徙邊。

其端肇於求仙之無效,侯、盧之亡去。其事止於坑犯禁者四百六十人。其波及於發謫徙邊。或謂秦人盡坑儒士,則昔人已辨之。

王充論衡語增篇:「言燔燒詩、書,坑殺儒士,實也。言其欲滅詩、書,故坑殺其人,非其誠,又增之也。燔詩、書,起淳于越之諫。坑儒士,起自諸生爲訞言。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傳增言坑殺儒士,欲絕詩、書,又言盡坑之。此非其實,而又增之。」

梁玉繩史記志疑:「余嘗謂世以焚書坑儒爲始皇罪,實不盡然。天下之書雖燒,而博士官所職,與丞相府所藏,固未焚矣。始皇三十六年,使博士爲仙眞人詩。叔孫通傳載二世召博士諸儒生三十餘人,問陳勝。又通降漢,從儒生弟子百餘人。徵魯諸生三十餘人。項羽紀稱魯爲其守禮義死節。則知秦時未嘗廢儒,亦未嘗聚天下之儒而盡坑之。其所坑者,大抵方伎之流,與諸生一時議論不合者耳。」

章炳麟秦獻記:「說苑有鮑白令,斥始皇行桀、紂之道,乃欲爲禪讓,比於五帝。其骨鯁次淳于。漢藝文志儒家有羊子四篇,凡書百章,名家有黃公四篇,黃公名疵,復作秦歌詩;二子皆秦博士也。京房稱趙高用事,有正先用非刺高死。孟康曰:「秦博士。」其窮而在蒿艾,與外吏無朝籍,爛然有文采論著者,三川有成公生,與黃公同時。當李斯子由爲三川守,而成公生游談不仕,著書五篇,在名家。縱橫家有零陵令信一篇,難丞相李斯。(皆見藝文志。)秦雖鉗語燒詩、書,然自內外薦紳之士,與褐衣游公卿者,皆抵禁無所懼,是豈無說哉?若其咸陽之坑死者四百六十人,是特以盧生故,惡其誹謗,令諸生傳相告引;亦由漢世黨錮之獄,興於一時,非其法令必以文學爲戮。數公者,誠不以抵禁幸脫云。」

然或謂坑儒一事,僅限於望星氣求仙藥之方士,

見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

則亦未是。始皇自云:「吾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以鍊求奇藥。」是謂以文學興太平,方士鍊奇藥,明文學、方士爲兩途也。又曰:「盧生吾尊賜之高厚,今乃誹謗我。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爲訞言以亂黔首。」此由盧生之謗,而廉及諸生之訞言,不得謂諸生必方術士,而文學士非諸生也。且所謂「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坑之咸陽」,則候星氣、鍊奇藥非犯禁,烏得謂所坑盡方士?且所坑者僅四百六十人,而以後謫發徙邊者尙無數。扶蘇之諌曰:「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此尤坑謫不盡於方士之證。故必謂坑儒無害於學者亦非也。

秦人焚書坑儒,事具如此。推其淵源,皆由荀、韓。荀主法後王,誅姦人,故秦禁誹上而坑儒士。荀主正名,故秦同書文而燒古籍。韓言:「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爲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爲師。」(五蠧)故秦收書,禁語詩、書,而令學者以吏爲師也。秦人亦專伸一家之學,而行古者政學合一之制耳,非盡滅學術使無存也。秦亦有儒、有師、有博士、有著述,綿延至漢,初未全絕。謂秦焚書坑儒而學術中絕,固非也。然政學分故有諸子,秦主政學復合,卽是絕諸子之學脈也。撥去經籍,遂開漢人今古文之爭。漢之學風,迥異先秦,其轉移之間,烏得謂非秦人之影響耶?則始皇、李斯之功罪,學者細究於先秦與兩漢學風之不同而可知。書之盡焚與否,儒之盡坑與否,固非讞書之所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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