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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正文(二)

(玄学部分)

人类知识的兴趣,是一动以后就不能停止的。科学的责任,在于描写,一方面给我们以生活统治的安全,一方面也给我们一部分知识兴趣的满足,但是我们总不高兴就停止在这里,而且实际上受那种“动性”——既动以后可以说是“惰性”——的支配,也不能停止在这里。科学说是他不问事物的实体(Reality)——我在此地特别唤起注意的,就是“不问”与“不知”的分别,因为这是两件事,——但是我们就不想问到我们所知的是否是实体,还是空中楼阁的环境吗?我们常听说什么是科学的真理(Truth),究竟什么是真理,他“真”的程度如何,我们如何知道的?真理与实体的关系如何?相符吗?符合到什么地步?不相符吗?难道有毫无根据的真理,究竟这可以称为真理吗?我们问到此地,已经从科学谈到玄学里来了。

玄学(Metaphysics)的名词,在中文带着有历史背景的“玄”字,是很不幸的。因为涉及“玄之又玄”、“方士谈玄”……种种意义,引起许多无聊的误解。但是现在再作更改,已经迟了;而且一个名词,往往因用而有伸缩变动,也不必勉强再改。只是请大家看见“玄学”的名词,尽忘一切“玄”字向有意义,而只当他作西文的Metaphysics看待,就可以避免许多无聊的纠纷。

可巧的事,“玄学”在中文为不幸;而Metaphysics这个名词,在西文也经过多少的不幸,惹起许多不相干误解。这种名词,始源于希腊文亚里士多德的一种著作,注54名叫τà μετà τà ϕυσικà。τà μετà的意思,不过是“在后”,τà ϕυσικà的意思,不过是“自然知识”(当时Physics之意,与近代“物理学”迥异,不可混淆)。当时这位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写成这部著作,却不曾把他安上一个名字。到纪元前一世纪的时代,罗得的安兹罗尼库斯(Andronicus of Rhodes)为他编定全集,找不到著者对于此书的定名;因为他编订的时候,适巧把这部书放在τà ϕυσικà之后,所以叫他做τà μετà τà ϕυσικà,命意不过是“在自然知识之后”(After physics)。不幸后来竟引起学问界一个绝大的误会,历千数百年,把他当“超越自然知识”(Transcending physics)及“在自然知识之外”(Beyond physics)的解释;几乎成了一个神秘的名词,为一切不可知的东西的“逋逃薮”,一直到近代,方经一般学者纠正,这也非当年编订人所及料的了!

Metaphysics之名,既非为玄学本身作界说;至于以后所定的界说,又人人各殊。大都许多哲学家以他们自己哲学的系统,为各自诠定玄学的标准。积重难返,所以界说纷殊。有以为玄学是“最始原理(First principles)的学说”:有以为“超于自然的科学(Super-natural science),一切超于人类经验的学说”;有以为“心的科学用内省和分析,不以实验和科学的观察去研究的”;有以为“任何研究,只根据于先设,而不尚归纳的理论与观察的”;有以为“一组抽象的与难解的学说,为科学所存而不问的”。注55像这类的界说,不可胜举,虽然也常有所据——根据于一种或一家的态度,——但是其间真错杂出,不完不备,是无可讳言的了。所以要找一条严格的玄学的定义,几不可能。就是相沿下来最有权威的诠释,根据亚里士多德而来的,以为玄学是研究“有”的本体之科学(Science of being as such),也经过后来许多变迁,不足以尽近代玄学之义。注56我们现在要真能明白玄学的意义和范围。不在强立一条“装饰的”定义,而在真正懂得玄学所研究的问题是些什么。因为各玄学家的态度和方法虽有不同,而其所研究的问题——无论他取得一部分或全部分——总是在那里的,是他们十万八千个“筋斗云”也翻不出的。我们于开始的时候,已经提到这类问题的端倪,现在且仔细看看问题的内容吧。

(一)我们天天的经验,接触许多东西,他们是真在那里吗?分明在那里的东西,转身就变过了,难道他们是真“有”的吗?于那些“新陈代谢”、“花谢水流”的东西之中,究竟也有不变的吗?若是没有,那变的本质是什么?若是有,那不变的本质又是什么?

(二)我们分明看见一张桌子,但是仔细看下去,不过是几种颜色、硬质、木料所构成。不但我们从各方面看去颜色不同,而且在黑暗之中,一点颜色也看不见了。我们摸去是平的,但是用显微镜一照,简直累累的“有若丘山”。难道我们所看见的桌子,是真的桌子吗?是他的形态吗?还是他的本体吗?

(三)再把桌子分下去,化学家说是成于多少原子,原子的数目,现在知道的是88个。自从镭(Radium)发现以后,这88个本质的严格区分也摇动了。物理学研究原子的构造,知道所有的原子都是成于电子及结核(Nucleus),由电子绕结核而行。注57化学家与物理学家只要这些原子动作的现象合于他们描写的公式,满足他们实验的条件,则其余的问题,都可不问。但是我们追问宇宙的本体是什么构成的,是一种东西构成的,还是多种物质构成的,难道不合法吗?难道不是理性上所逼到的问题吗?

(四)这些东西的构成,是自由的,还是前定的呢?他们是本性上有规则的,还是受外力支配而成的呢?为什么有些东西会合在一起,为什么有些又不能够?科学定水的公式为H2O,只要把H2与O合在一起,预备相当的环境,化而为水,就对于他的公式满足了。但是为什么H2O合起来就会成水呢?进一步的什么理由,其所以然的关系,难道是不当问的吗?难道我们就只愿“知其然”,而不愿知其“所以然”吗?

(五)宇宙间许多东西,我们称为“生物”与“无生物”,表面上各有不同的表现。科学家定了许多条件,以为合于某项条件者为生物,合于其他某项条件者为“无生物”。但是进一步研究,则生物的本质,归于几个原子,与无生物相共同;无生物天天被生物吸收进去,又为生物。为什么同的东西有不同的表现?设“无生物”而竟是我们普通所谓死的,则何以又能为生物吸收而相融化(Integration)呢?这是机能的不同呢,还是本质的不同呢?

(六)不但这些异同何从而来,并且这全体——宇宙的总量——何从而来呢?他是“目的的”,还是“机械的”呢?是由他因而来,还是靠自己的活动而存在的呢?有始吗?始从何处而来?有终吗?终至何处而去?还是永久常住,无始无终的呢?

(七)宇宙是“有限的”,还是“无穷的”呢?有限吗?限将何自而止?无穷吗?则其积(Extension)的性质如何?是数理概念的呢?还是物质推广的呢?我们是在“袖中天地”里跳舞,百变不离其宗的呢?还是以有限精神,在茫茫的无穷之中丧失的呢?

(八)难道这宇宙的本体是“连续”(Continuity)的吗,还是“不连续”的吗?是可分的吗,还是不可分的吗?还是二者都可有的吗?不可分吗?为什么我们有整数?可分的吗?为什么我们有无尽的分数?宇宙的性质究竟是怎样?

(九)时间是什么?空间是什么?两者的关系是怎样?是可分离的,还是不可分离的?我们所知道的,难道是时间的本身,还只是我们自立的记载?我们难道能看见空间,还是只不过看见物质的位置?难道他们是由我们的直觉假设的,还是真正构成事实的?这些天天离不了的东西,难道我们不想知道他们的本质?

(十)我们得了些知识,叫他做真理。但是真理究竟是什么?是合于实体的吗?还是只顾他自身的命题和推论,就足以自存呢?是变的呢,是不变的呢?说他是绝对的,则我们看见多少一时以为真理的,他时即不成为真理。说世间没有绝对的真理,则世间如果无绝对的真理,此言即系绝对的真理。这种奇怪的情形,我们难道不要问下去吗?

(十一)如果是有真理,我们如何知道?如果是有实体,我们又如何知道?凡是实的都是真的吗?我们如何能够决定?外界的物,如何能到我们心里,是物呈到我们心里来,还是我们的心造成种种物的概念呢?

(十二)我们以前说过,科学只问感觉张本,只顾现象的符合。但是我们要问还是世间只有现象呢,还是我们只知道现象呢?现象是真的呢,还是不真的呢?如果只有现象,则现象难道不就是实体,或实体的一部分吗?如果现象只是官感的幻觉,则岂不是现象之后,还有什么所谓形式、本质、实体(Form, Essence, Substance)等等东西吗?所谓现象的关系是什么?是质量的不同呢,还只是组织系统(System)的不同呢?

(十三)科学家谨守他自己的范围,可以说是不问最后的实体。但是如果最后实体只是在现象系统以内逻辑的先假,而不必“遁迹”到现象的外面,则岂不是他所治的——纵然他自己不觉得——就是实体系统的一部分吗?科学家以细心分析的结果,不敢自己承认所知道的是实体的全相;但是不知道全相是一件事,因为不知道实体的全相而否认能知道实体或实体的一部分,又是一件事,逻辑上岂容混淆的吗?注58

(十四)若是现象与实体的关系,不是一定表里的关系,而仅是组织系统不同的关系;然则这种关系,是属于逻辑的呢,还是不属于逻辑的呢?再加上我们“知”的一重系统,对于他们所有的系统,有影响呢,没有影响呢?

(十五)若是我们认外界种种事物的动作是“有”的,是“真”的。如电的发射、量子的跳动、树木的生长,……都是有的“事”(Event)。但是我们自己“心”的动作呢?我们思想(Thinking)的进行呢?是真实的(Real),还是非真实的呢?

(十六)我们自己对于宇宙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如果宇宙只是“浮光掠影”,我们自己真实的程度又怎样呢,或者竟是毫非真实的呢?我们是可以独立的个体吗?还是在时间空间的系统中与外界作不断的融合(Integration)呢?若是不断的与外界融合,又何以分其为“我”呢?

(十七)经过无限的历史,不停的努力,我们所谓人生,究竟是有含意识的目的呢?还只是机械的动作,或盲目的冲动呢?是有进步的吗?如果说是有进步,则没有目标,进步的意义何解?如有目标,则目标是什么?是宇宙原有的呢,还是我们人定的呢?我们的生活究竟有否意义?我们在宇宙全系统之中,是占什么位置?我们人类经历了许久的生活,难道不应当有合理的反想吗?

(十八)平时常听人说:“真的都是好的,美的。”说来是容易,但是仔细一想,就不容他随便说了。若是真的,就是好的,美的,但是何以解说恶的和丑的呢?难道他们不是真实的吗?如果他们都不是真的,则让他们自己“烟消雾散”好了,为什么又说当与恶的和丑的奋斗呢?和本来没“有”的东西奋斗,这话有意义吗?在纯粹哲学或伦理学上,最感困难而最危险的话,莫过于不承认恶和丑的真实。析辩最精的柏拉图,和以后的唯心主义者,都不停的因为这个问题而遇着困难,而经不起批评,何况其余不加反想的呢?

(十九)又如说到“好”——或“善”——的问题,究竟什么是“善”?是有标准的呢,还是纯粹主观的呢?是有最后最高的善,各种个体的善向他逼近,还是只有个体的善呢?若是有最后最高的善,则其性质如何,又如何能同个体的善发生关系?若是只有个体的善,则如何这些“个善”可以有适当的协调(Coördination)?他们的价值如何评定?这不是一种最令人迷惑而要利用全部智慧的问题吗?

(二十)我们有了许多科学的知识,难道不当反省全体,分析各部,问问他“可靠”(Validity)的程度吗?从各种不同的方面,推测宇宙、人生的全体吗?我们有种种观察的方法,而竟“蚁步自封”,我们甘心吗?

这些问题都是任意提起来的;虽括玄学问题的大要,却不足谓尽玄学问题的全体。玄学重要问题,可以从此窥见一斑。注59各派的玄学家,也往往只是在这些问题之中注重几个;而从几个特殊方面,再去审察玄学的全体。这也是各个系统不同的一个原因。至于我的列举方法,不过是借以说明,而不作任何解答的努力,以免牖于一偏,是不必多说的了。

从这些问题里,我们可以得着几种的启示,打破以前许多“见一体而不顾全身”的论断。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以讲“有”(Being),讲“常住”(Existence)而诠释玄学,虽然还占玄学的一个重要部分,但并不足以尽玄学之全体。因为不但本体问题,就是知识问题,也同样重要。18世纪哲学家克里斯蒂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f)以为玄学只是“讲可能的科学”(The science of what is possible),也不足以尽实情。因为玄学所讲,也常及实际的事体(Actual facts),而不尽属“可能”。以前还有些玄学家,限于追问宇宙之所由始的问题,于是于无可再推之处,归原于“上帝”。在中世纪及其后宗教兴趣甚浓的时候,一部分本体论的玄学,不幸而为神学所利用。注60如安塞姆(Anselm)及笛卡尔以“本体论证明上帝之存在”(The ontological proof of the existence of God),是最著名的。即19世纪末叶的斯宾塞讲起他的“宇宙的进化”(Cosmic evolution)来,也还不能脱离这种“窠臼”。不过自洛克的知识论和经验主义起来以后,研究玄学问题的趋势,颇受影响。自黑格尔一切“有”(Being)与“非有”(Non-being)互相酝酿而成无穷的“变”(Becoming),宇宙成于自因,始于“自动”(Self-acting)之说发生以来,从前欲借“上帝”或任何外力以求原始之解答,几致“一蹶不振”。注61原始之推求,虽仍为玄学问题的一部分——而且还是不停讨论的部分,——但是玄学的范围和兴趣,却不专在于此。尽可不问“原始”的问题,而近代哲学家仍可从事物之关系(Relation)、变迁(Change)和融合(Integration)间,一样的建设玄学的系统。注62

并且以上那些问题是躲避不了的。我们如果够得上几微的反想,则这些问题总不会不到我们心上来。小孩子遇着事还不停的问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这是谁造的?”“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天有边吗?”可见这些玄学的种子是在人类天性上种下来的;不但是玄学的根本是起源于此,就是一切人类知识的根源,也在于此。不过玄学能根据知识的进步,作最合理性的解答,从这些问题的本身上去作研究罢了。

人生的经历稍微多一点,如果不永久是醉生梦死,则对于这些问题的兴趣只有发展,而见解亦只有深入。印度人在他们的吠陀经典中的《奥义书》(Upanishads)里问道:“难道婆罗门(Brahman)就是最后的因?我们何从而生?我们所栖身者何地,所前向者何境?阿,你懂得婆罗门的人啊!告诉我们是谁教我们生存的;不问是快乐是痛苦,告诉我们吧!”注63其实这种的问题,不是平常所谓“神秘的”印度人所独有的,是人类天性上所共有的。就是我们站在思想所积下的“金字塔”上,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而不必“怆然涕下”的时候,难道不曾一回想到这种的问题吗?纵然一个月不回想到一次,难道一年也不回想一次?一年不回想到一次,难道一生也不回想一次?这种的回想,正是叔本华所谓“玄学的要求”(Metaphysiche Bedürfnis)。若是这种的要求起来了,而不能作合理的、有根据的,而且经得起批评的解答,那便是人生和知识上一个大恐慌了。注64

所以叔本华说得好:“除人以外,再无他物对于他自己的存在发生问题的。当人最初有意识的时候,他把他自己当作是一件当然的事,不需再有解答。但是这种情形,不能持久,因为第一个反想起来,就发生这个疑问:这就是玄学的母亲,这也就是所以使亚里士多德说:‘人现在而且永久要对于事物去寻哲学的解答正是因为这种疑问’之理由。人的知识方面愈低,则这种迷藏的存在,对于他愈不觉得。……但是他的意识愈清楚,则这种问题的伟大,使他觉得愈深。”注65仔细反省西洋的思想史,这是极有深见的话。

康德不算是不重要的哲学家,而且常常认为近代最大的哲学家。他指出以下三个是玄学主要的问题:

(1)什么是我们所能知的?

(2)什么是我们所当做的?

(3)什么是我们可以希望的?

虽然我们对于康德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不能尽表赞同;但是他所列的问题,是很谨慎而能扼要的。他把知识问题列在最前,先从考察我们知识的限度和真实着手。根据休谟的精神,而建设他的批评哲学和智识论,真是一个哲学界大大的进步。

我们既然知道玄学的问题是不能避免的。不但在人生方面如此,并且在知识的内部,也是如此。科学的所谓“存疑主义”,与不问玄学问题的态度,真能做得到吗?仔细的和严格的考察起来,是不然的。除非科学家对于什么知识都不下定论——但是这就没有知识可言,——或者可以做到。不然,就是用暂时定论的遁词,已足以摧残其逻辑上的一贯(Consistency)。注66有如化学家和物理学家说一张桌子的本身是原子或电子所构成的;心理学家要画一个梦境与实境的区别;伦理学要说明真事与谎话的区分……。他们所说的——如果他们不怀疑到他们所说也是丝毫不真的地步——已经是谈到所谓“虚形”(Appearance)与“实体”(Reality)的问题,已经是深入玄学的“大内”了!

马赫不幸叫他自己的系统是“反玄学的”,使“望文生义”的人起多少误解。其实他的“知识论”所述的,都是玄学的问题。他一方面持休谟的精神分析经验,一方面否认康德的“自在之物”(Ding-an-sich),而又不愿意摧毁知识的真实;于是造成他的“普遍物象论”(Universal physical phenomenology)。这还不是玄学吗?注67

又如罗素有时批评所谓“正宗的”玄学(Traditional metaphysics),或者引起人家以为他也是反对玄学的误会;注68其实他所批评的,只是遗传下来所谓“正宗的”玄学家,而并不是反对玄学的本身。因为他自己论到事物的关系(Relations)、真理的性质和共相的“常住”等等,注69已经成为很重要的玄学家了。

更说到赫胥黎的“存疑主义”(Agnosticism)。这个主义,可以说是他专为对待宗教——基督教——和宗教里的上帝而设的。我们不要忘了他是处于英国国教制度之下,而与首相格拉德斯通(Gladstone)及一班牧师(Clergymen)辩论的人;这是他最好闪避迫害运动(Persecution)的方法。至于讲到知识论和宇宙论方面,绝对的“存疑主义”是通行不过去的;而且赫氏自身也并不遵守。他的副现象论(Epiphenomenalism)在玄学上正占一个地位。若是有人把赫氏对待“上帝”的规避法去对待玄学,那便大大的上当了。

全部的否定,是最危险的事,也是逻辑上很难通的事。以之对待本来是假托而成的“上帝”则可,以之应用在知识本身的真实问题上则不可。因为假定全体的事都不真,则你知道其不真的这件事是真的;一切知识都不可靠,则你知道一切知识不可靠的知识是可靠的。如果我们还要按照理性说话——因为我们还只有这条路,——我们难道能逃过这个逻辑的难关吗?

我们既然对于玄学的问题不能避免,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能推翻或舍弃玄学,——因为以前已经说明这是“不可能的”事,——而在建设,或任人建设一种“妥适的”(Adequate)玄学,而不让“不妥适的”(Inadequate)玄学发生流弊。因为科学家只是专门一部分的事体,有时以他为根据去做一切系统的解答,这是最危险的事。统筹知识的全体,审察并综合各种科学的基本概念与含义,是要一种有特殊训练和职守的人去做的事。这就是哲学家——或叫他做玄学家——的职务。詹姆士说得好:

如以下问题:一切东西是,或者不是,从一样的质构成的;他们是,或者不是,从同源而出的;他们是,或者不是,完全前定的;如此类推,不必详举。对于两种不同的方面,何去何从,要做最后的决定,是“不可能的”事;但是除非有了最后完全的证实,否则,此项问题临着我们头上,是很正当的,并且应当有人专门管理他们。纵然那人自己不能增加新的解答,也应当把他人所建议的解答,保管起来。一班有学问的人对于这些问题的意见,总而言之,必须分门别类,作负责任的讨论。譬如,谈到宇宙原始的问题,究竟有多少种的学说?斯宾塞说宇宙或是无始无终的,或是自成的,或是由外力而成的。所以在他看去,不外这三种。难道这是对的吗?若是不出所列三种,其中以哪种最为合理?并且为什么是合理?就谈到此地,我们已经在玄学的中心了。我们就是要同斯宾塞去决定宇宙起源之说是不可思议的,或是这整个问题是毫无根据的,我们自己已经成为玄学家了。注70

所以与其使这些根本的问题随意的听人去作一知半解的论断,何如教一班负责的人去作负责任的讨论呢?

况且当现在知识发展到这个地步,千头万绪,无论是科学家或常人,难道不想根据努力之所得,有一个全体的概观?即自身作知识努力的人,也何曾不有时要知道他努力的目的何在,与其所得的结果是否真实?罗素评桑塔亚纳的哲学为“固体的哲学”(Philosophy of Solidity)。注71其实他人纵不像桑塔亚纳一样谈本质、形式、实体(Essence,Form, Substance)等,又何尝不想望自己的努力是真实的,结果是可靠的,而全座“庄严灿烂”的大厦,不是仅仅的建在“流沙”上面,一触即倒的呢?

纵观知识的全体,而尽力做事物的解答,就是玄学的系统。因为所用的“参考系”不同,所以系统各有差异。系统之妥适或真实(True)的程度,以所解答事物的范围之大小,及是否能经理性的批评为试验。近代哲学家虽然没有前一世纪的哲学家——如康德、黑格尔等——建设系统的大胆,但是凡属真正的哲学家,没有不造系统的;这不是好事,乃是他们的努力程序中所不能避免的。不过近代的哲学家不像以前的性急,也不那样浪漫——如黑格尔的系统,——胆敢先从几条玄想的概念着手,而后推及于个体的概念和事物。他们只是细心的先从各方面具体的事物着手(Distributively),然后再从全局方面着手(Collectively)。这种态度的不同,也可以看见近代哲学精神的进步了。

观察近代哲学的系统,虽然不像19世纪初叶那样的蓬勃,但是表面的沉静之下,却有几个坚实而更耐久的系统。如怀特黑德,S.亚历山大,及美国新唯实主义者建设唯实派的系统;詹姆士与杜威建设“彻底经验主义”(Radical Empiricism)的系统;注72柏格森等建设生物哲学的系统;桑塔亚纳建设唯美派的系统。注73……回想这个时代,正是玄学上很不寂寞的时代呢!

现在要特别提出来讲的,就是知识论在近代玄学里的位置,尤重在知识论与本体论的关系。“正宗的”玄学观念,归原于亚里士多德学派,以为玄学只是普遍的就本体立论(Science of being in general),所以知识论简直可以说是屏诸玄学以外。其实在亚里士多德以前,如柏拉图的系统中,知识论早已占据重要的位置。柏拉图的“辩录”中如“Theatetus,”至今还是知识论中重要的著作。当年那班哲学家对于知识论的主张,受了柏拉图的影响,大概认为:(1)凡是“真理”(Truth),不是所谓“意见”(Opinion),都是“心”(Mind)里所固有的;(2)只问这些关于真理的概念适当与否,而不须追问其所从来,与我们所具知量的限度。柏拉图丝毫不疑他的“心”是“神圣的”(Divine);只要能不为感情所蔽,便能“光照万有”以后的“经院学者”,常以神学的彩色,作知识论的阐明;以为凡是我们所知的“真理”,都是由于上帝所赋与之“先天的观念”(Innate ideas)。所以就是以怀疑著称的笛卡尔,对于“先天的观念”,是不去怀疑的。上帝决不以错误当真理去骗他,所以他只以系统怀疑的方法去发现这些先天的观念。

近代的知识论,可以说是由洛克(Locke)而成立。他的大著作《人类理解论》(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可以说是正式成立近代知识论的“开山老祖”。当年洛克在他的房间里,和五六位朋友集会,讨论一个问题,与知识论毫无关系的;孰知愈讨论而困难愈多。于是洛克发生反想,认为“我们着手的方法错了;在我们不曾讨论那个问题的性质以前,我们必须要考察一下自己的能力怎样,看看什么事物是我们知量所配问,什么是不配问的。我于是向同人作此建议,他们也公认这是应当首先研究的”注74。洛克于是从这个问题上着想,起初以为一个简短的报告可完;哪知道一郑重的研究,竟费了20年,成一部空前的著作。注75于是这一个著名的集会,竟为近代的哲学开一个新纪元。

洛克的哲学努力,就是要问明我们知识的限度究竟怎样。他否认“经院学派”和笛卡尔所说的“先天的观念”;而认定知识的起源是由于“感觉”(Sensation)和“反想”(Reflection)而来的。“感觉”是送入观念到我们心里的渊源,“反想”是我们对于这些由感觉而得的观念之运用(Operation)。心中本无所谓“先天的观念”,所以没有“感觉,”就没有知识,即“反省”亦无所施。他以最耐烦的考察,指出普通所谓“上帝”等等观念都不是先天的;“上帝”的观念都不是“先天的”,其余的更不必说了!洛克论到知识,总处处要求“明白”和“分明”的观念,并其起源。经验是一切知识的根本,我们不能超过经验以后去求真理。我们只是从个体去比较或推论,并没有不着根据而常住的“法象”可言。近代的经验主义,乃由洛克而立在坚固的基础上。注76

但是洛克系统中的宇宙,只是当年所谓“牛顿的宇宙”。所以他的哲学还是二元论;他并不否认心以外的实体。所以他做“第一种质”(Primary qualities)与“第二种质”(Secondary qualities)之区别。如空间的积(Extension),他以为是实有的,是属于被知者的本体,乃所谓“第一种质”;如颜色等,则因知者的不同而差异,是属于知者的心里的,乃所谓“第二种质”。贝克莱以少年的天才,挥着哲学的长剑,要斩当年思想界势焰最盛的两条火龙——牛顿与洛克。他批评洛克,以为既然主张我们所有的知识仅属“观念”(Ideas),则当谨守着“观念”说话,不当再有什么“第一种质”与“第二种质”的分别,于观念以外,还认定有什么属于物质本身的东西。他建设他的“New Theory of Vision”,根本的问道:我们难道真能看见空间吗?还只是仅有两种东西的观念,而生出其间距离的观念?贝克莱以他极敏锐的析辩,认为空间是没有实体的。牛顿宇宙中洛克所认为最有实质的空间都消灭了,何况其余东西的实质呢?贝克莱利用洛克的知识论,以建设他绝对主观的“唯心主义”。他再追问道:我们常说一切实质的常住,究竟这话是什么意思;换句话说,我们究竟说的什么?譬如说这张桌子存在(Exists),当然因为我现在看见他,感觉他;若是我走出这房间了,我还是说这桌子在房间里。我这话有什么意义?只是说,若是我回到这房间里来,我还可以看见或是觉得这张桌子,或是其他的人也同我一样能知觉到这张桌子。我们说这桌子有气味,因为气味被嗅着;有声音,因为被听着;有颜色和形体,因为被看着与触着。我们所见到的,尽在于此,所以说是这桌子存在。若是说有一种不被知而绝对存在的东西,则说这话的人自己不知道他说什么。东西的存在,只是靠着知的观念,就是在知者的心里,其余并没有什么客观的存在。但是知者的心各有不同,何以所知的会相同呢?难道被知的能存在各个知者的心里而不差别吗?因为解决这个困难,于是贝克莱说是有一个“共同的心”——无以名之,可以名之为上帝的心,——这就是所谓贝克莱的唯心论了。贝克莱的错误,经以后多少哲学家辩正的,就是把被知者的本体,与受知的这件事相混淆,以为“本体的存在就是知”(Esse is percipi)。但是要校正这点,应付贝克莱之聪颖过人的辩难,已经费多少思想家的劳心苦思了。开近代哲学中玄想真正的门径,而为纯粹知识企图的,贝克莱当为最有贡献的一个哲学家。注77

休谟一方面根本赞同贝克莱对于洛克的批评,以为我们既然说知识是限于“观念”,便当谨守知识范围在观念以内;他方面却又反对贝克莱的唯心论,而否认有一个“共同的心”之存在。休谟以为一切知识起自感觉的“印象”(Impressions),而“观念”是由“印象”而成。我们所谓知识,只是所得观念之连合(Association),而问其彼此之间“相符合与不相符合”(Agreement and disagreement)。就平常所谓因果律而论,难道真是事物之间有这种本身的因果吗?我们在观念的符合与不符合而外,有什么根据可以说他们本体上是有必然关系的?我以前说过,太阳明早从东方出来与否,休谟分析的结论,尚以为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在里面的。以人人信为一定太阳明早从东方出来的这件事,尚且如此,其余更何消说?所以从前许多哲学家认物体除我们所知道的方面而外,还有什么本身的原质(Substance),在休谟看去,是绝对没有根据的话。说的人把他自己所说的超过他所能知的范围以外,所以简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休谟与洛克同意,以为真正的知识,必须本身不喻自明(Self-evident),但是他搜求殆遍,找不到这种知识。数学还可以当得,但数学也只是分析并综合他自己的概念,以问其一贯(Consistent)和矛盾与否,并无另有什么客观的本体为其参正。所以休谟哲学的究竟,成为纯粹的怀疑主义。他的论断,虽然经以后的思想家批评其不当,而其批评的精神,则弥漫于知识界的全体。他把哲学内部所有“积重难返”的思想,一齐从根本上搅动了。注78

康德在哲学上最大的贡献,是他的“批评哲学”,是根据休谟这派的知识论而来的。他常说他从休谟学到知识的限度,从卢梭知道人的尊严。他和休谟根本同意,以为我们的知识,是起于经验。感觉是一切观念之所由生。但是他又不满意休谟的怀疑论,以为我们所有的知识,真确与否,是无从知道的。我们究竟有可靠的知识吗?康德的回答是有的,如数学及物理学皆是。但这只是我们的理性对于现象界的立法,因为我们有普遍的理性,能强迫经验在现象界供给我们的材料,就他的范围。在这现象的部分,是我们知识所能统治的区域,不会错的。这就是他的理性主义。但是不要忘了,我们理性的立法,仅及于所得的感觉张本;至于物质的本体如何,康德公认我们不能知道。他的Ding-an-sich是非我们知识所能及的。那究竟是什么呢?讲到此地,就康德所谓知识的全体而论,竟落入比休谟更大而更要精密的怀疑论了。从康德的纯粹的理性说起来,所谓“合理的神学”,“合理的宇宙论”等,是不可能的。但是康德又舍不得这些东西。于是用他非常知识论的(Extra-epistomological)手段,以为这是人类“实际的理性”的要求。从这部分建设他的“超象主义”(Transcendentalism)。以伦理的借口,建设一个高高在上,人人可说而无人能知的境界,安放“上帝”(God)、“不朽”(Immortality)与“自由意志”(Free will)三位天尊。但是这已经超出他的知识以外去了。

康德在哲学里建设所谓哥白尼革命(Corpernican Revolution)尚未成功,已经死了;但是他的问题,还不曾解决的。他留下一个大大的二元论;一边是知识所及现象界,一边是知识所不及本体界,这两方面如何可以接近呢?于是他的后起者分两大派别。悲观的方面重要者为叔本华。他以为宇宙的本身,并没有两界的分别。世界只是一个盲目冲动的“意志”(Wille);而所有的现象都是他的“表现”(Vorstellung)。这种意志盲动而不肯息,所以人生只是不得不如此。其结论只有悲观。但是他唤起“自动的”(Voluntaristic)观念,反为近代詹姆士一派接近乐观的哲学之一位先驱,思想界相互的影响,真是有趣极了。至于当时乐观的方面,重要者当然推黑格尔。黑氏以为本体界不但非不可知,而且就是成于知里。他是创造一种特殊逻辑——相反相成的逻辑(Logic of contradictions)——的人。他以为每个“有”里面就存下了一个“非有”,不然,我们所说的“有”就没有意义。譬如我们说“左”,里面就存下了“右”,说“前”就存下了“后”,说“正”就存下了“负”,说“是”就存下了“非”,……若是没有“非有”,“有”就没有意义。他以为逻辑虽然像是讲“形”的,但是决不是讲虚形。因为照他的逻辑,则“形”自生“质”,“形、质”互相创造,而成无限的“未来”。思想是本体的本体,逻辑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在黑格尔系统之中,知识论不但在本体论之前,而且是最高的本体论了。注79他的这种影响,在近代哲学界,还有相当势力。如罗伊斯、博赞克特、麦克塔格特、克罗齐等,都还袭他的遗产呢!

19世纪中叶具有雄厚科学根据之知识论者,当数马赫、基尔霍夫,至皮尔逊而大为普及。这派以马赫为代表,是很适当的。他们的努力,是推广休谟的精神,从所谓心的科学到物的科学。物理学在历史上总算最客观不过的了。但是马赫分析的结果,认为我们所指的物体,只是一组感觉的聚合。他是把因果律攻击得“身无完肤”的人。他的学说本身是与当年“联想心理学”(Psychology of Association)很接近的;但是他不取联想之说,而代之以“思想的经济”。他反对康德的Ding-an-sich,以为我们所知,不出于感觉的组合,则所知当然不能出此范围以外。他不承认“时间”、“空间”,如康德所说,只是我们的直觉;但是他又常以时间只为“时觉”(Zeitempfindungen),而空间只为“空觉”(Raumempfindungen)。他们都不是客观的物体,仅为感觉的系统。马赫却又不愿落于休谟的怀疑论,于是他以为我们之所以组合感觉,是有一个“觉念”(Verstandesbegriff),综观各种感觉,为思想经验之用。这是从经验发展的程度里生出来的,不是康德所谓“先天的”自我。注80这点颇像詹姆士意志之说。实际上马赫和他的学派,是“实验主义”的前驱。有人以为“实验主义”专从“生物科学”方面发生出来,是很错的。其实,在物理学,数学各方面,“实验主义”正有同等之根据,亦如新唯实主义根据于康托尔、皮亚诺等在数学和逻辑上的贡献一样。

说到当代哲学中的两大派——实验主义与新唯实主义注81——所争之要点,还是知识论的重要问题。“实验主义”不过是詹姆士和杜威哲学系统中的一部分,是他们所主张的“科学态度”。注82而且詹姆士曾说,这个名词是不幸的用成,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改了。注83他们的玄学本身,就是“彻底经验主义”(Radical Empiricism),注84即“新唯实主义”的内容,也并不能加以绝对“新”的意义。以一个名词,去代表一派哲学,更加上一层“望文生义”的解说,是很危险的事。其实两方面名义和态度虽有不同,而其内容所论列,尽可有相同之处。有如(1)新唯实主义讲“关系”(Relations),彻底经验主义也讲关系,而且推广关系的范围,在仅仅逻辑的关系以外。(2)新唯实主义讲实体的存在,彻底经验主义又何尝否认实体的存在?注85而且主张人事的“事”与自然界的“事”同样真实。(3)新唯实主义谈真理的存在,彻底经验主义何曾否认真理的存在?其双方不同之点,重要者只是(1)彻底经验主义以为无论如何谈关系,“知者”的这重关系,不能抽出在一切关系之外;而新唯实主义欲将知者的关系退出,仿佛欲超越一切而数其他系统,此点在逻辑上尚有困难。注86况且许多尚难以逻辑系统决定之关系,也是同样真实而不能不问的。(2)既然知者的一重关系不能避去,所以彻底经验主义以为知者不免影响及被知者,至少被知者非由知者不能被知。注87而新唯实主义则怕死了“Egocentric predicament”与“Value-centric predicament”,注88恐其影响真理的独立性。彻底经验主义则以为知者的关系既然不能避除,与其“掩耳盗铃”,何如公开提出来讲,在各种关系中定其相当的位置。(3)新唯实主义以为真理是一种非心非物的“通则”(Universals),一发现以后,就可以离开个体(Particulars)而常住。我们知识的责任,不过是去发现。彻底经验主义则以为真理只是从个体间的关系而得,不能离开个体而常住的。这种真理的发现,只是我们知识的机能。有人以为新唯实主义与彻底经验主义对于真理之争,是在主张有“绝对的真理”与否,并非扼住大体之论,因为新经验派仅可以承认绝对的真理之存在;只要个体间的关系永久不变,又何尝不可以说是从这里求得的真理是绝对的真理呢?注89有些哲学的争端,一部分是由于名词的不同;从内容考察起来,其相差并不如此之甚。如近来新经验派里,唯实的空气颇重。注90而罗素的哲学里,也很带休谟现象论的精神。注91如罗素近来接近詹姆士派及行为派的心理学,怀特黑德建设他的“Naturphilosophie”,以“思想”与通常所谓“物的现象”并论,注92都是两方交切接近的征兆。不过因为参考系的不同,还是各人发挥其系统罢了!

当17、18世纪以前,本体论笼罩一切的时候,哲学界大有鄙视知识论的空气。洛克为近代知识论立一个新基础。经过贝克莱、休谟、康德等位大贡献以后,知识论与本体论已发生不可解的关系。而其注重的趋势,与以前大不相同。30—50年前英国大学里的哲学讲座,大都叫“Mental and moral philosophy”,与中世纪的所谓“Natural philosophy”适成对象。New English Dictionary是集合英国当代学者“体大思精”之作,其中有一条对于玄学之诠定,以为是治“本体与知识的科学”(Science of Being and Knowing)。虽不必谓玄学之内容尽在于是,但二者同为玄学中之重要部分,是无可疑义的。

为什么知识论与本体论成这种不可分解的现象呢?主要的原因是:

(1)不但要问我们知道的本体,并且要问我们是否能知道这本体。

(2)哲学既然要与一切事物以基本的解答。思想是宇宙系统中一件很重要的事,自然不能除外。譬如在中国画一张详图,于中国所有的东西一点不漏,则图中必有本图的一个地位。何况比这更重要的思想呢?

于玄学的基本问题和性质,我们既然有一个明了的观念。现在我们要问的,就是玄学如何能够尽他所负的责任。仔细审察起来,我们知道他的方法与机能有重要的两方面:

(一)批评的(Critical)

赫胥黎说科学是有组织的常识。这话可以从两方面看:一方面是不对的,一方面是对的。不对的方面是科学不但不是有组织的常识,而且往往与常识相冲突。常识以为地球不动,是太阳东上西下的。科学以为是地球自转,而且伽利略等几乎以生命换这种真理。常识说一块木板是静止的,科学以为是多少电子的组合,无时不在动荡运行。常识以为水就是单位,科学以为是H2与O所合成。许多科学家费了研究得来的结果,为常识所不信。对的方面是:科学虽然比普通所谓常识更进一步,但是科学的基本假定,许多还是建设在常识之上的。譬如细考全部欧几里德几何学,其所首立之公理(Axioms)与公设(Postulates)等,不只是根据一种本能的知识吗?注93“直线为二点之间之最短部分”是我们常态的人都能一望而知的。但是两点间的最短部分,就是直线吗?若是把时间的进向算进去,是绝对不然的。但直线的性质究竟如何,在欧几里德几何学的范围内尽可不问,而能根据他的假定,建设全部合用的系统。其余各种科学所根据而认为当然的观念,如时间、空间、延积、物体种种,在科学方面也尽可不问。但是一问下去,就生出许多与科学认为当然者迥然不同之新说,为思想界另辟一天地。注94可见我们所谓“常识”(Common sense),只是“常愚”(Common ignorance)。科学自身既以反对一部分之常识,身受攻击,而卒阐明真理,又何至于自存成见,不令玄学审察其所根据他部分之常识,使知识的搜讨更另辟一重光明的前路呢?

(一)多少基本的观念,科学用他们做基础,而认为不须再问的,玄学就以最批评的眼光和方法去问。因为要真正把知识放在最经锻炼而最清晰可靠的地步,是非此不可的。最普遍的莫过于时间和空间的观念。科学家以Schematic frame计算时间,而量度空间,我以前说过,其所得只是“时间中的断落”和“测定的度量”。究竟时间和空间是可以分的呢,还是不可以分的呢?究竟他们的关系是怎样?亚里士多德以为一方面有绝对的时间,一方面有绝对的空间。注95欧几里德还是生在希腊人静止的(Static)世界,注96所以睁开眼睛来,只看见无数的点子(Points),而造成他的三进向的几何学。就是科学界不世出的天才如牛顿,也对于绝对的时间与绝对的空间是两方并立,绝无疑义的。牛顿说:

绝对的,真的,数学的时间,自身存在而不须问到其他物质的关系,齐一的顺着自己的本性,永远流过去。……绝对的空间,在另一方面,本身独立,而亦不顾与其他物质之关系,永久是不变不动的,常在那里。注97

这种的观念,在思想界全体主持了两千年。康德是在科学史上有位置的哲学家,于牛顿力学是极有研究的人,在哲学方面又不免受贝克莱的刺激,——于是从根本上发生疑问道:时间、空间是真有的吗?常识以为他们是独立存在的实体,物理的科学也是如此假定,认为当然。但是仔细反省,我们不禁觉得我们住在一个怎样可笑的宇宙里。一方面是三进向的空间世界,中间是空无一物,像一只船一样,任我们在里面移动;一方面是一进向的时间,像一根船桅,或是一匹白纱一样,不停的下垂。这两样东西怎样能到一起呢?如果没有事物,这空无所有的空间也依然存在,则他的本身究竟是什么?既然他是空无所有,而又说他是独立存在,则请问是什么东西,使他从“无有”(Nothing)而达到“有点”(Something)的境界?这个空间的船身,是有墙壁的吗?是有限的吗?认这种空间为有限,是在情理之外的;因为一说有限,则限以外必定还有东西。并且我们既不知道他的区分,又不知道他之所以别于“无有”,反而说他是存在的实体,我们究竟说些什么?空间既然如此,说到时间,更有趣了。时间成于“过去”和“未来”的两大段,而中间有一个不停前去的“现在”。过去既然不存在了,将来又不曾存在,仅存不可停留的“现在”,捉摸不到的界于二个“不存在”的中间。这是何等可怪的现状?我们所谓有绝对存在的时间,从何处说起?所以康德分析的结果,认为“时间”与“空间”都不是真实的,只是我们的直觉。注98直觉用这种“镜架”去安放事物。康德所以叫这种存在,是“存在的无有”(Ein seindes Unding)。这种精锐的批评,在哲学界占势力者百余年,也可以见得他影响的雄厚了。注99

近代自哲学界内部发动,唤起时间真实观念的,当推柏格森。注100柏格森指出普通科学所谓时间,只是一种机械的时间计算,并非时间的本体。他以为真正的时间,是物质的,是在事实里面的。时间有他自己的历史,不是一成不变、茫茫无际的。所以每件事实,因为带了这种“真时”在里面,都属于各有个性的特殊创造。柏氏之说,在玄学的析辩上自能站得住,于事实上也能得着正当的理由(Justification)。柏氏在哲学的贡献上,最能独出心裁的(Original),我以为就在这点。而附和柏氏的,往往偏重他的“直觉”,或是仅取其神秘的或浪漫的观念,而“真时”的观念,仅处于次要和解说他种观念的地位,我以为注重所在,实在未得其当。注101

从科学方面唤起时间真实观念的,当推明科夫斯基,因为他的四进向的公式,实为爱因斯坦学说的一个重要的先驱。我现在禁不住的把这公式稍加解释。若是我们要求P点与Q点间之距离,在旧式三进向的几何学里,我们只须为P及Q各立一Coordinate Axis.交于P及Q以外之任何点,而成直角。自P与Q点各画一直垂线至其各自之Axis,根据这两根直垂线的性质,而构成直角三角形PaQ,即以PQ间的距离为弦。于是(参看第一图中XlY1系统的构造)。若是我们另择任何点为另外两根Coordinate Axes之交点,按照上面同一原理的构造,则亦等于(X′-x′)2 +(Y′-y′)2(参看图中X2Y2系统的构造),不问其Axes如何,PQ的线总是等于以下的公式:

不会差异的。若是以X, Y, Z各代表一个进向,则我们仅把Z的数量加进去好了。这个三进向计算的结果,不问Axes如何不同,是不会差异的。明科夫斯基指出来这种算法,如不把时间(T)算进去,就不会准确,因为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立。要知PQ之确性,无论我们用若干进向的参考系,其中总少不了T的一个进向。如要去比较从不同的参考系中求得的结果,也当减去其时间进向中的差别。宇宙不是点(Point)的,是合空间与时间在一起的事(Event)构成的。如以X、Y、Z是代表第一次事三进向的空间,T代表其时间的进向;再用同样的参考系,而以x、y、z、t代表第二次事的四进向;而C为常度;则我们要求这二“事”中的准确的共性,当用这个的公式,然后可以说是不问参考系的如何不同,其结果校核起来,可以不生差异。我们平常听说两点中最短距离不见得是直线,未免吃惊。进向的名词,几乎成为神秘。但是从这种的方法讲起来,便可恍然大悟了!

第一图

爱因斯坦四进向的宇宙,就可以从这里领会。爱因斯坦学说之所以接近哲学,正是因为他不是仅取科学中现成“镜架式”的空间和时间基本观念,而且追问空间和时间的本身。他的解答在科学方面,可以说是比较最能满意的。但是要根据他组织成一个大的哲学系统,解释所有哲学里的问题,则还要经过许多困难。如怀特黑德等正在努力,但是尚为“开创之业”,还说不到“未竟之功”呢!

(二)不但是科学的基本观念应当在玄学的审查之列;而且根据科学结果而作的推论,也是要经过玄学批评的。一种学说或一组命题,往往在他的本身范围以内,是能自圆其说的,而一推到其他的“论界”,便发生种种困难。而且错误之来,也常是在不同的“论界”转换的时候。治逻辑或数学的人,总当有这种经验。譬如爱因斯坦的相对原理,在物理方面,可谓最能满意的。我以为他唤起参考系的观念,于知识论上也有重大的贡献。但是要把他来推到宇宙论及所有的事物上,其中尚有许多逻辑上和事实上的困难。这种相对宇宙论之说,在爱因斯坦以前,说明最详而最受征引的,莫过彭加勒。彭加勒在他的《科学与方法》里说:

我现在巴黎城里的一个指定的地方,有如Panthéon,注102于是我说:明天我将回到此地。若是有人问我:你说回到此地,是否意谓回到这空间中的同一地点?我不禁想说:是的。然而我偏错了,因为到明天地球还是不停的带了Panthéon这块地方转,经过二百万启罗密达的路程。若是我要想说得准确一点,我也还是得不到什么确定的意义:因为地球行二百万启罗密达,不过以太阳为标准而说;太阳的运行,又须以银河(Milky Way)为标准而说;而银河又在运行之中,其速率我们无从觉察。所以我们对于这个Panthéon的空间一天更换了多少,是完全不知道,而且永久也不会知道的。注103

有夜我在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哲学研究的集会里,读一篇讲时间的论文,引到这段。读到此地,杜威教授立刻就止住我道:彭加勒的推论,如果是能有意义,岂不是先在逻辑上假定(Assume)了一个绝对的空间?不然他的推论本身以何为据?我当时虽然感受这个困难,但是还不觉察他根本上的重要。隔了两天,伍德布里奇(Woodbridge)教授看见我这篇论文,对于这段征引也发生同样的问难。我于是再和他举彭加勒的话道:

我自己只是永难除去的幻觉之牺牲,使我们相信一个绝对的空间;我思想着地球以椭圆的轨道,绕着太阳走;我们再把他定为30启罗密达一秒的速率(Velocity)。但是他真正的速率(我以上所说当然不是他本身绝对的速率,因为所谓绝对的速率,毫无意义;所谓速率,仅就其对“以太”的关系而言),是无从知道的,也是无法知道的。他作兴会大十倍或百倍,于是所发生的改变也作兴大百倍、万倍。注104

乃伍德布里奇又问道:他如果在逻辑上不先假定一个绝对的标准,他所谓大十倍、百倍,是比什么大?他在说什么?他自己所用字句本身的意义,就不能使人明了(Unintelligible)。如果什么都是相对的,我们根据什么说他是相对的?好利害玄学家的辩证(Dialectics)!他们的思想是步步经过考察和锻炼来的!是一步不放松的!

于是知道相对论内容的可以说:在相对论系统之中,我们自有法子。因为什么都是相对的,而光的速度每秒钟186,330英里,是不问观察者的观察点如何及其相对动量如何,都是一样;换句话说,无异绝对的。这个光率,是量一切相对事物的标准尺。相对论的本身根据这个绝对的东西,可见“相对原理”原非妥洽的名词。况且这个每秒钟186,330英里的光率,难道不是以绝对的空间的名义(In terms of)诠定的吗?但是科学家说到此地,就归之于实验的证明:这是一件实验结果的事实(Experimental fact)。从迈克耳孙-莫雷(Michelson-Morley)的实验,得到这个结果;爱因斯坦以此为一个基本的出发点。哲学家对于事实(Facts),并不否认;但是对于事实的诠解(Postulate of facts)就不很放松了。注105我们如果承认不能不照理性说话,这个逻辑上的困难,难道不当过问吗?就是这点,已经足以供一些凭相对原理以建设哲学的人,如怀特黑德·卡尔等的劳心焦思了。其实,物理学上的相对原理是一事,相对原理的宇宙论又是一事。爱因斯坦自己是很守物理学家本分的人;注106而研究相对原理的人,常常于宇宙论方面,作些不平衡的注重。怀特黑德于这种情形,曾经严重的抗议。我以为他的抗议是应当的,而他的解答,实较其他的玄想为胜,免除很多困难。其实种种根据他的推论尽可失败,而物理学上的相对论仍然可以真实,留待将来思想家作更圆满的解答与推论。注107我决不是说不可从相对原理建设哲学,——相对原理现在实在激动哲学界许多想象,——我也决不敢说现在相对原理的哲学就可以解答哲学里的一切问题,避除一些应当诚实对付的重要困难。我对于相对原理是极尊敬而推崇的人,但是为知识的忠诚,也不能令许多难点含糊过去,做不曾消化的解答。要尽这种不肯含糊的责任,就是玄学的功用所在了!

(三)不但批评到一切推论的真实,玄学并且要审查立论的方法之本身。这点极为重要,因为方法上发生错误或不完备,则其所得的结论也跟着错误。有如归纳法,在一部分的科学家,以为是再真实不过的了。他们最得意的话就是:如果你不相信,我列举事实给你看。归纳法是科学方法中重要的一部分,谁也不否认。但是归纳法就可以代表科学方法的全体吗?归纳法本身就是真确的方法吗?设如我们从逻辑上一省察,则归纳法本身的真实,既不能反证其不对,也不能顺证其对。何以说不能反证其不对呢?因为归纳法所对付只是一部分张本中的概然;我们断难尽得所有的张本。即有新的张本添入了,使以前所得论断不能适合;但是这些张本合以前的张本成为一组另外的单位,已不是以前的原组。而这种我们认为在后组不合的归纳原理,在前组仍然可以适合。所以我们不能从事实里证明归纳的原理是不对的。为什么从事实里又不能顺证他是对的呢?因为将来的事实,只是核覆以前的原理;若是我们要找新的事实去证明归纳法之真实,则我们一动手找,就已经先假定了归纳法。换句话说,就是已先作逻辑的丐词(Begging the question)。以大家几乎视为当然的归纳法,一仔细审察起来,已经陷入这种困难的境界。若是我们说话还不能抛弃理性,就只为知识的兴趣起见,难道对于这种情形不当审察吗?注108

更举一个例,如旧式逻辑里的矛盾律。矛盾律说:“没有东西可以同时是这样又不是这样。”这是平常所谓思想三律之一。其实近代逻辑家发现这只是“事实律”(Law of facts)而不是“思想律”(Law of thought)。注109因为我们看见一株松树,既然是松树,就不能不是松树。积了这种的经验,于是下这个结论。思想对于事实判断的时候,当然还可适用。但是对于思想本身的运用和分析,这条定律就笼罩不住了。我所以特别提出这条定律来,是因为哲学上有许多争端,都是由他而生的。如自芝诺以至布拉德利(Bradley)的那派哲学家,都是利用这条定律,以非动非变,而反对分析。所以我忍不住了要谈到哲学上最著名的芝诺之谜。

埃利亚的芝诺(Zeno of Elea,约490—430 B.C.)是希腊一位重要的哲学家。他的大谜共有四个,注110而其所要证明的基本原理只有一个,就是:“非动”。我们所谓动或变都是幻觉;宇宙的本体是静止的,是不变的。他的方法,就是利用分析,把动引到讲不通的地方。现在且举他的阿基里斯(Achilles,希腊最善跑的勇士)与乌龟赛跑这个谜。此谜之中,虽然特别借“即在常移的界中动亦不可能”为说明,但其原理和根本分析方法都是相同。我现在先把这个谜的本身说明:

阿基里斯与乌龟赛跑,要从A点跑到B点。阿基里斯以勇士而和乌龟赛跑,为公平起见,当然要给乌龟一点便宜。所以乌龟从AB线中之C点起程,而阿基里斯从A点起程。为计算的便利,我们叫全体路线为y,而阿基里斯让乌龟的一段路线为x,而x为y中之一部分。但是阿基里斯让乌龟的便宜虽有限,而阿基里斯总追乌龟不到。为什么呢?这不是我们眼见的“幻觉”可以为凭的,因为在分析的原理上是说不通。因阿基里斯要经过y的全线,先要经过y的1/2,要经过y的1/2,先要经过1/4,而1/8,而1/16,而1/32,而1/64而……无穷分数。所以阿基里斯连一动都动不来。假定让阿基里斯动成了,则也当让乌龟动。乌龟跑得虽慢,但是于无穷的最小分数之中,阿基里斯动了一点,乌龟也动了一点。无论如何,乌龟所动之点总在阿基里斯前面一点,阿基里斯莫说一世,就是一万世也追乌龟不上。因为从分析所得,我们知道两个困难:(1)在未经过全线的时候,当先经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至于开始就不能起身。(2)根据同样的理由,假定能够起身了,则在未经过全部之前,预先经过一半;未经过一半之前,又有一半的一半,……至于无穷的分数里,总先剩下一半要经过的。所以无论如何,总不能走完全线。在这两种情形之下,动都是不可能的。

第二图

这个极聪明的分析,不但开一个很大的学派,而且刺激思想界二千余年,使反对党看见他还是一个大斯芬克司(Sphinx)。一直到19世纪后半叶,数理的科学之进步,于分析问题,有更深一步的研究,才得着圆满的解决。现在请讲芝诺分析错误之所在,及其解决的方法。

(A)芝诺错误之所在,在于忽略了分析里面很专门的一点,而不曾把时间的成分顾到。我们不要忘了芝诺所给我们y与x两线是有限的(finite)。x既为y中之一部分,故x小于y(作x<y)。所以从x而达于y,其间有n的次数,而y=nx。把这公式换过来,则,因为x只是y的分数部分。若是我们依着芝诺的让步,允许阿基里斯可以起身,则其所经之全线,是理论和实际上所当共有的。但芝诺反而先假定之所得,不能等于y,而小于y,因为他以为赛跑的走了一半,还有一半的一半,要走至于无穷的分数,所以是永久不能走完y线的。(在这一点,乌龟与阿基里斯受同样的束缚,乌龟的过于阿基里斯之处,也不过是百步与五十步。)所以把他这个假定用公式表现出来,就是<y。若是以t为时间的单位,则nt的时间所经过的路线,照芝诺所说,不是y=nx,而是。借用数字来表现,若令,则在n×4的时间,芝诺以为所经过的全线y不能为,而为(不问x价值的变动如何)。于分析的理论和真实都说不过去,因为他的前提首先立错了。

这个难关被我们打过去了。但是设如芝诺不令有任何起身,换句话说,就是不让那一步,而令任何赛跑者都起身不了,我们又怎样办?我们的回答是:芝诺不能不让他们起身,这不是我们诉之于“幻觉”,乃是诉之于芝诺自己定下的分析条件。因为芝诺给我们x(或AC)与y(或AB)两根线都是有限的(finite)。在有限的线中,无论你如何分1/2,1/4,1/8,1/16,1/32,1/64,……到无穷小的分数,总不能等于零,就是到推论中绝对无动的境界。所以x的分数无论如何之小,既不能等于零,则他底下已经带了一个t的成分,为x/t,这就是经程中的“齐一速率”(Uniform velocity)。在同是一个分析之中,自己定的而自己忽略过去,在思想的根本上能够受允许么?

况且“齐一进率”(Uniform rate)不但是实有,而且是芝诺自己假定的。即进率常在变迁之中,也不能引为借口。因为无论如何,苟分数不能到零,则t的成分是逃不了的,就是x/t总在那里。所以在nt的时间,所经过之理论的与实际的路线是y = nx,而不是。注111

(B)以上那个分析,对芝诺之谜的本身错误,既已暴露出来,而得适当的解决;再进一步论到芝诺和他的学派——包括布拉德利——之立论的根本,乃是由于以下两条假设:

(a)全大于分——所以乌龟可以胜阿基里斯,而乌龟与阿基里斯同不能走完y的路线。

(b)动与不动不能同时并在——所以芝诺以为分析所有的动都是步步的不动积成的;既属不动,而又名之为动,岂非不通之至。

这种假设,都是根据于矛盾律而来。到现在芝诺的同派布拉德利还抱这种分析法——虽然比芝诺更发挥尽义,——以为我们所知的都是“表面”而不是“实体”。注112而反对派主动的柏格森,则抓住这个分析,以为既然有动,而分析以为无动,所以分析是靠不住的,是失真相的:所以根本反对分析。注113其实近代数学的分析,并不会失真相,也决非芝诺“引到不通”的方法可以羁束的。如近代数学中的“无穷”(Infinity)论,讲“一一符数”(One-one correspondence),就是一个极大的成就。照这种分析说来:全不必大于分,而一段距离可以同时为“无穷”而又为“有限”。这怎么讲法呢?譬如我们有AB一线,用一种度的单位去量,是有限的(有如说是若干寸或若干分)。现在用AB这根线为底,而造AOB之三角形;又引申OA与OB两边线,成一更大之三角形,以A′B′为底线,为△A′OB′。当然A′B′的长度大于AB。但是自O画任何线达于A′B′,必经过AB,A′B′可以延至理想中无穷的长,但是凡在A′B′可以找得到的一段或一点,AB之中必定有相符的一点:所以AB同时可为无穷。若是以a与b代表两个符合的Series中之一事(Instant)或一点(Point),而以R代表关系,则其关系非如普通所想axRby,而为axRbx,ayRby,azRbz……。这种关系是转移的(Transitive),而不是加号的(Additive)。两件事(Instant)可以相连,而同时可以独立。其相连并不损害其独立。所以芝诺派矛盾的攻击,完全没有用处。注114这种分析方法可以叫Analysis in situ,仅可以分析而不失真相,分析反可以助我们对于真相深一层的了解,所以柏格森对于分析的攻击,也尽可罢休了!注115

第三图

这并不是知识的斗牌,为吃饱饭而没事干的人所做的。世界上第一流的思想家为了这个问题劳心焦思了数千年。因为他的结论涉及宇宙的根本问题;而自己不深入方法里面去考察,是不能纠正其结论的。这种知识的搜求,难道不代表人类思想的一种最高活动吗?

(四)不但对于科学的基础、推论和方法,是要经玄学的审察;就是玄学内部的各系统,也要经过这种批评的。譬如笛卡尔自己主张一种“系统的怀疑”。他疑到最后,得了一个“我想,故我在”(Cogito,ergo sum)的结论,以建设他的哲学。在笛卡尔以为再疑不下去,在常人也以为再无可批评的了。但是在玄学家看去,这句话有两个大毛病。第一,笛卡尔没有根据可以用第一身:“我”。“我”的统一性,是一个极复杂而困难的问题。不能以一方面的动作,而据以为真“我”的统一。他只能说:有思想,所以至少有一件可靠的事在进行。正如柏拉图所谓γιγυòμευου,而怀特黑德所谓“事”(Event)。第二,思想是知识论的问题,而存在是本体论的问题,笛卡尔所谓“故”(ergo),究竟是什么关系?是等号的呢,还是因果的呢?笛卡尔并没有详细的解答。以后的哲学家如斯宾诺莎(Spinoza)的哲学,则以为“思”(Thought)与“积”(Extension)是同一实体——上帝——的两方面。而洛克则分离的建设知识论;虽为以后研究本体论者另辟一门径,但其本身与本体论对立,所谓“洛克二元论”这种关系的讨论,以后不曾停止,而本体论与知识论的关系,遂日益难分。近代唯实主义的哲学家如伍德布里奇、怀特黑德等,都认思想也是一件“事”,是同样的实在。但是这样的主张,恐非笛卡尔始料所及了。这种的批评,不是“门外汉”所能梦见的,要是求真理的兴趣不绝于人类,又安能不有人从玄学内部着手呢?

从这种玄学的活动里,使我们对于事物,有深入一层的眼光,引起知识界多少问题。以前有人主张,以为凡是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并入玄学:玄学几乎成了一个“逋逃薮”。其实从这玄学的批评方面看来,玄学只是唤起多少问题,供知识界全部的努力,科学也自然是这努力中的一分子了。

这是“懒惰的闲谈”吗?把知识的基础,经过一番白热度,火中的锻炼,留得真正纯粹的金刚钻,以建设“七宝楼台”,难道是无效果,不应当的努力吗?并且把所有“拖泥带水”的信念,也经过精细的陶熔,是不该的吗?苏格拉底于二千年前已经为我们解答了:“不曾经过审察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

(二)玄想的(Speculative)

大家听到“玄想的”这个名词,不要害怕,因为玄想不是“幻想”。就是科学也离不了玄想。重大的科学成绩,起初何曾不由玄想而来,而结果还是引起许多玄想,为将来发展的先河。我们如果不永久在淤泥田中打滚,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天日:则我们于“玄想”又何必害怕呢?

哲学中这部分的玄想,是假定先有了批评的部分的,因为批评的部分为他备一个经过锻炼而有把握的基础,不是站在“浮沙”、“溷潴”上面,供一时的瞻眺,而不顾自己的脚跟。哲学的玄想之有价值在于此。这种玄想之所以异于通常幻想的,也在于此。现在我们且进而谈玄想的两部分:

(一)这一部分重在纯粹知识的推求和综合,考察各种科学系统间的关系,而建设一个有机体,有秩序的知识全景。

科学因为自己性质上的限制,只是尽全力以研究一部分的事实,而成为单独的系统。他对于漫无纪律的通常知识,已经大进一步了,但是他为自己研究的成功,不能不借分疆划界的方法。只须求他本部分以内的事实,可以解释过去;至于和其他的知识系统中的解释是否能一贯而不相冲突,是不问的。而玄学在这部分的责任就是考察各种系统之间的关系,求他们符合与冲突的立场,根据极批评的方法,以兼容并包的精神,作一贯且经得起攻击的思想之努力。须知要作能真有系统而经得起批评的思想(To think consistently),是极不容易的事。而仅仅根据一部分事实的系统,据以为全部的奥蕴,也是最危险而最起误解的事。玄学对于这一部分的贡献,是不可少的。

况且科学的分疆划界,并不见得是研究的实体可以牵强划分,只是为研究的便利及所用的不同参考系而设。同是一块石头,化学的研究只问他的原子化合;物理学的研究就问到地心引力和电子的运行;地质学的研究又问到石头在地层构造的年龄。同是一个人,有思想的及社会的方面,亦有生物的及构造的方面。各方面都有特殊的科学,担任其研究。但是整个人的本体上真有这样的划分吗?这不同的方面,如何能接触到一处?在科学家则仅由自己划出一部分研究的范围;于这个范围以外就可不问;若是问到,也往往各执其是,结果成为一种畸形的注重,或无效果的争端。有如对于一座建筑,多少照像家摄了许多影片,而没有一张影片可以尽建筑之全像的。至于如何根据这种种照片,去懂得这座建筑的全体,定各方面观察所得的关系与相当位置,那便是玄学家的责任了!

但是这种知识的重造,不仅是限于一种特殊的物体之全像,如审察物理学化学及地质学而能知道石头的全身,及综合社会科学及生物科学而知道人的本相。玄学的搜讨,远过于此:就是还要综合各个通常所得的基本归宿或单位,而追问宇宙的全相与本体。譬如科学家与常人常能分宇宙为生物与无生物两界,强定一些条件——不是毫无理由的——以为某种属于某项。如果从宇宙全体看去,就有许多问题不可这样简便的带过。我们天天看见许多无生物被生物吸收,而生物中只是许多无生物的新陈代谢。设如生物与无生物只是本体上绝对不同的两界,则他们的交互融合(Integration)之关系是为什么才有的?进化论说生物是从无限经程之中进化来的;化学家说是今天的原子,千万年前以至千万年后还是同样的原子;注116数学家说是数学里的整数(Integers)从来不曾进化。注117然则宇宙的本体,究竟是进化的,或是非进化的?若是变的,为什么有一部分不变;若是不变的,为什么一部分又变?他们如何会在同一宇宙之内发现?宇宙的本体是多元的,还是一元的?知识的发达到这地步,这样重要的问题事实上不能不问。若是要问,则仅持一部分之说而抛弃其余,苟非愿意胶执成见,又岂能自安。况即欲持一部分以解答全部分,亦必逻辑上有可以解答之理由。综合各个知识系统之所得,从其关系里面,推求宇宙的全相与本体,玄学的“任重道远”,也就可以想见。这不是玄学的好事,乃是知识上迫切的要求。玄学在这方面所论,可以说是最普通的与最基本的。

我们知道科学的性质是描写的。描写的任务,只顾感觉的张本是否能详备的合于公式;至于事物的本体(Reality)如何,并非所问。如物理学的电子、能力等,从科学方面看过去,也不过是“知识的记号”(Intellectual counters)。(正如霍布斯说文字一样:“他们只是聪明人的符号,除辨识以外无他事,但是傻子把他当钱用。”)只是此种符号,并非凭空而来的。他们至少可以表现有些事物自在进行,而不是主观所能独造的。究竟事物的本体如何,而感觉张本是否即为本体的系统之一部分,其间是否有一定的关系:就是现在所谈的这部分玄学所要研究的。玄学对此种推求,在于根据各科学的系统,求其逻辑的包含(Implications)。除此以外,别无他项可靠的基础。所以玄学不是超于知识以外,乃建设在知识系统之间的。以前“唯心主义”及“超象主义”的错误,就是既认清玄学并非任何一种科学的知识系统——科学系统——所能范围,遽以为玄学必超于一切知识。其实玄学的强固大本营,就在知识里面,有一贯的思想之努力而须经得起最犀利的知识之批评。离开这点,玄学不但摇动自己地位,而且忘记自己的地位。

玄学涉及所有特殊知识的系统,是件事实;但是这不是说玄学就因此包括各种科学。这不但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是不必须的事。斯宾塞以为玄学是“一个全部知识的系统”,一方面说得过去,而一方面却太宽泛而易起误会。玄学对于各种科学系统所过问的,只是他们根本的含义:以析辩的方法,深入的见解,抓住他们逻辑上的基本条件(Logical fundamentals),而建设一贯而精粹的系统。

因为统筹全局而作一贯的思想,玄学虽非“兼收并蓄”的包括各种科学,然遇每种科学中有重要条件的变动,或是有新的科学发生,是玄学首先要过问的。在科学内部,则甲种科学的变动,乙种科学可以不问;有时问到,往往属于最邻近的科学,或与其本身研究有关系的问题。但玄学则每有一件不同的科学原则出来,必定一方面对于这种原则本身加以审察,一方面重行审察已有的全部系统,以最精细的态度,看其彼此之间是否适合。若是不能,则其责任在那方面。新者因此而得锻炼,旧的也因此常得纠正而愈趋精彻。因为知识的增加无已,所以玄学的系统,常常从头着手过。这是玄学异于科学的重要处,是玄学所以难治处,也是治玄学者之最有兴会处。

况且近代科学的各种系统,自身上起了许多的综合与接近。如心理学一方面接近社会科学,而一方面与生物学及生理学有不可解之关系。生物化学在生物学与化学物理学中间造成极密切的连环。以前斯宾塞认为可以分立的力学、光学、电学等,在近代物理学中已成为同一单位中的组合。以前认为不可相容的欧几里德几何与非欧几里德几何学,自爱因斯坦相对论出来,大规模的指定其各自所当有之地位。这些很了不得的知识进步,虽然不能使我们信“自然之一统”(Unity of nature),注118却使我们对于“自然间的关系”(Relations in nature)发生浓厚的知识兴趣。这种的关系,是借各种知识系统表现出来的。要于知识发展到这般的时代,以极一贯的思想方法与态度,综观全体,为他多加上一点觉性,这种纯粹知识的玄想(Intellectual contemplation),岂非思想程序中的一种最高的意境?

(二)既于知识全部的系统有一贯的安排,而推论宇宙的本质和其间的关系,玄学再进一步,就是论到“价值”(Value)和“价值估定”(Valuation)的问题,建设一个根据知识,最合理而经得起批评的人生态度。

科学是描写的,所以价值问题,非其所问。但是价值问题,就此不问吗?我们数千年对于知识的聚积,究竟是为什么?回顾这座伟大崇高的金字塔,我们能不生这种反想吗?自有史的记载以来,我们的生活已历数千年,究竟经过的是有目的的发展,还是无意识的盲动?我们的生活值得一活吗?这种根本上的反省,不待我们去找他,他自然会来找我们的。总之,人类不是通常所谓“纯粹知识的”动物,根本上还有生活的问题存在。知识的活动,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常受我们对于生活态度的刺激。设如这种反想发生的时候而不能有满意的合理解答,不但使我们对于生活失却意义,并且使知识的进行也受危害。

这种价值的问题,是种在人类心理的基础上的。价值论的名词,成为术语,虽由近代哲学家洛采(Lotze)负大部的责任,其实自柏拉图以降,哪个哲学家不关心到这个问题,或竟由这个问题而发动其哲学事业。这正是康德所谓“实际的理性”;而当代哲学家文德尔班所谓“Axiologie”或“Wertfragen。”文德尔班说是“把意志和感情去了,就没有价值这件事”。意志与感情对于思想也不是能分开的;把他们去了,又哪见得有知识的动作可言呢?注119罗伊斯总算近代一位理性派的(Rationalistic)哲学家;他对于哲学的观念就是:

哲学……以设法给我们对于较郑重的生命态度之合理解释,而得其起源与其价值。你只要一对于你在世上所做的事加以批评的反省,则你已在哲学的活动之中。当然你所做的事,首先就是生活。注120

所以价值问题,不但是“心理的必需”,而且是人生实际的要求。即欲避免,也是无从避免的。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有一种理想的人,他颂扬道:

There are those who ask not if thine eye

Be on them; who, in love and truth,

Where no misgiving is, rely

Upon the genial sense of youth:

Glad hearts without reproach or blot;

Who do thy work and know it not.注121

(“Ode to Duty”,Wordsworth)

果然有这种“Glad hearts”,或是我们能够和他们一样,那真是求之不得。但是可惜“无怀”“葛天”之民,不但全属假托;即卢梭借以震动一世的“Noble savages”,亦早经人类学家证明永远未曾存在。然则这种问题临到头上,哪能不问呢?

而且是不能等到一切知识完备以后,方才动手过问这种问题。当然,如果一切的知识都齐备了,我们或者可以有最圆满的解决。但知识不是“七重封锁”的天书,乃是不停增进的。最后齐备的知识,是永远不能有的事。所以我们只能在每个时代,根据各知识的系统,以一贯而经得起批评的思想,建设一贯的人生态度之全景。所以随知识的增进,前途的远景有变迁,而人生的态度也有更改。这一点,和以上每有新知识增加,玄学即须从全体审察其逻辑的关系一点,实使玄学基本的异于科学,因此,可见科学的性质常属添加的(Additive),而玄学的性质则永系改造的(Reconstructive)。所以罗素要把玄学变成科学一样,可以铢积寸累,是根本上不成功的事。注122当然以前的许多系统,可以供我们参考,而进一步者常较前一步更为圆满而更为一贯;只是各自的性质,常有不同,也很难避免。不过我们应当注意的,就是这种全景的改造,是根据各种知识系统的,而不是超越知识的。最圆满的人生态度,是最一贯而经得起批评的人生态度。虽然人生态度不必尽同——世间无物可以尽同,不独人生态度,——但是除非各种知识系统系绝不相容而外,——此系不可能之事,——则人生态度也不必无共同的立足根据。所以浪漫式的思想家并不可以引此以为借口。若是不问知识系统间之一贯与逻辑上合理的批评,那只是个人的好尚(Preferences)与偏见(Prejudices),说不上玄学的人生态度。

玄学的人生态度是建设在从知识系统所求得,由批评态度而审定的价值论上。但玄学上之所谓“价值”与“价值估定”,是与伦理学的所谓“道德价值”与经济学的所谓“价值”绝不相同,不可混淆。伦理学之定道德价值,常诉于所谓道德的条件。这种的条件——或道德律——只是一部分价值在行为中的表现,经过社会化而定为标准的。玄学则须批评这些大家认为当然的信仰,追问其价值之意义,而常常重新估定。譬如什么是善(Good)的问题,Y.M.C.A.式的伦理学可以一点不加反想的说:“帮助人就是善,是人生的目的”。但是玛丽生出来只是要受约翰帮助,玛丽值得一活吗?约翰生出来只是为帮助玛丽,约翰自己又值得一活吗?你说这是善;我问,他对于什么是善。层层推进去,必至于引到宇宙全部之系统及其本质问题。于是哲学上有“总善”与“分善”之研究及讨论。要给“善”以适当的意义与圆满的解答,是非经过这番审察不可的。但是谈到此地,已到玄学的价值问题之中心了。注123

至于经济学上的所谓“价值”,虽有理论的经济学者也常问道价值的意义,但就其大体而论,其所研究者仍然是限于“工具的价值”。也可叫做经济的价值。从玄学的价值论看去,此尽可谓之价格,而不可当价值论之名称。有一个聪明而尖刻的文学家笑人只知任何东西的价格,而不知道一件东西的价值,很可以表示此间区分。所以小心的经济学家,多认定其价值论范围限于经济的价值。若是问到“为什么有价值可言”或“为什么成为价值”的问题,则由经济学而涉及玄学范围。注124

玄学的价值论,不但是问到“工具的价值”(Instrumental value),而且追问到“本身的价值”(Intrinsic value):统筹全部价值之系统,而各与以当有之位置。言“本身的价值”之最精辟者,莫过于康德以他人为目的(End)而不当以为手段(Means)之言。即科学家“为知识而求知识”的态度,也是假定“求知识”一事是有本身价值的。“本身的价值”自有其在大系统中之位置而全于自身(Terminate in itself);但其在不停止之程序中引起他项价值,则此项本身的价值又兼有“工具的价值”。如我们论善,而命某种东西为善;在逻辑上也须问到他对于什么是善(Good for what)。层层推入,循其程序,亦必涉及宇宙及人生的全部问题。设本身的价值而与大系统中之程序无关,则虽自全,终无意义;设仅有工具的价值在此无限的程序之中,程序既无止时,则此工具的价值亦失其意义。所以在玄学中对于“本身的价值”及“工具的价值”虽有时所受之注重不同,但二者常难分而并及。前者之判断,常以其本身之“备完”(Perfection)的程序而定;后者之判断,常以在大系统中“融洽”(Harmony)之程度与机能而定。

即通常认为最高最完备的理想,亦非凌空悬着,无涉于人生,乃为实际的人生中的一部分。既然可以成为人类所企慕的理想,当然其本身应有可供领略的价值;但其本身在实现的途中而引起更进一步或更完善的理想,则亦自有工具的机能。我以为唤起人类悬高尚优美的理想以为行动的标准,是柏拉图哲学永久的贡献;唤起人类注重“实现因”(Efficient cause)以达这种理想,是亚里士多德哲学永久的贡献。注125宇宙和人生的进行不已,则我们永远在不备完之中望着备完。英国文学家罗斯金(Ruskin)说:他情愿住在小房子里有Warwick Castle可望,而不愿意住在Warwick Castle里而无物可望。注126实在表出一种人类心理上的真实。犹记11世纪波斯的一位诗家欧玛尔·海亚姆(Omar Khayyám)的名句道:注127

Ah Love! could thou and I with Fate conspire

To grasp this sorry Scheme of Things entire,

Would not we shatter it to bits—and then

Re-mould it nearer to the Heart's Desire!

(“Rubáiyát”,Omar Khayyám)

为什么要揉碎“Sorry Scheme”呢?为什么要想改造到逼近“Heart's Desire”呢?问到此地,已经动了我们“玄学的要求”,而将诉诸玄学的价值论了。

在玄学中审察价值问题,往往牵涉到宇宙的本体问题,而须统筹各种知识系统之所贡献。知识的背景愈精密雄厚,则人生的远景也愈明了。玄学对于价值判断能自身精彻,而且与人以坚确之深信,正由于此。杜威教授有次在“心理的伦理”讲座上说:若是有人说我的哲学起于伦理的动机,我并不否认;只是我经过玄学的探求而后,才觉察许多伦理观念的基本重要处。我以为这是一位哲学大师诚恳而坦白的自供。即自来许多大的哲学系统之发动——如柏拉图、康德等——仔细想来,又何曾不是应付同样的要求。只有从各种知识系统所贡献的全部宇宙观中,反射着人生的地位,才知道我们并不住在一个蚁穴虫墟的世界。只有认清个体在大系统中所处的相当位置,才能知道个体真正的尊严。或者免不了有科学家见而含笑,以为这是徒劳无功;但是他如果为反想的动物,我怀疑他能始终不想到这些根本的问题。想到而不能解答,便是知识与人生问题上的大危机。所以只管他们于不反想到的时候含笑,玄学的使命是,正如诗人乔治·拉塞尔(George Russell)所谓:注128

What shall be done to quiet heart-cry of the world?

How answer the dumb appeal for help we so often

divine below eyes that laugh?

(“The Hero in Man”,A.E.)

对于玄学的重要,我们已经多有一点觉性。我们知道科学的成功愈多,则玄学的研究也愈进。但是在知识中无论任何种的探求,都似在大海中船只的航行。虽是常常逼近“仙峰神岛”,然茫无涯涘之中,密雾层云是不免的;偶一驾驶不慎,便有触礁搁浅的危险。所以我们虽然尊崇玄学大规模的知识长征,我们也当知道这长征途中之可能的危险和困难。此处进一步所论列的,就是这些危险和困难,为玄学家所应该当心的事。我并不说将来的玄学家一定会蹈这种危险,乃是说以前的玄学家往往在这些地方遇着危险。若是知识界中也当收以往经验的利益,则我们为什么不应该从这些地方提防呢?

(一)玄学家所首先受的警告,就是立论时想设法超越知识范围。这种毛病,以偏重玄想而忽略批评的玄学家及其学派为尤甚。有时他们虽做一番分析的功夫,但因分析尚未能与以圆满解答,乃一脚踢开,以为这不属于分析,而超出知识范围以外的。其实既然超出知识以外,你配有说话的余地吗?要就是你自己不知道你说什么,要就是你自己把你的立脚地推翻。大哲学家如康德,在批评的哲学方面,开罕有之创局;而在玄想的方面,以为本体界的动作,是超于知识的,则不啻与前一方面完全分家。其实至今评论起来,康德在哲学中比较最永久的贡献,是他的批评的知识论呢,还是道德的超象主义呢?注129康德忘了他自己最得意的“超象的自我”,正是一种知识的结晶。因为研究事实,只有知识这条门径;而知识本身的存在,为一切知识探求在逻辑上的先假:不然则又何事于探求。若把知识的本身推翻,则其所堕入的谬误正如“绝对的怀疑论者”所堕入的一样。绝对的怀疑论者苟能作一贯的怀疑论,则其怀疑论的本身也不能成立了!近代英国的哲学家霍尔丹子爵说得好:

我们断不能泅水,除非跳进水里去,把自身付托给水。我们只有把自身付托给知识,因为除此而外,无其他法门。所以唯一研究知识的态度,只是从观察知识自身的发展着手。注130

玄学的任务,依我们以前研究所懂得的,只是从各种知识系统中,求其逻辑的基础与含义;核定其关系而建设一贯的知识系统,为我们立合理的宇宙观与人生观。批评与玄想两部分不能偏废,而前者尤为后者的先假。所以玄学可以说是笼括(Comprehend)知识的,而不是背反(Contradict)或超越(Transcend)知识的。却有许多带宗教或浪漫气的玄学家在这地方往往很不耐烦。

(二)因为从知识的方面,尚不能对于他有圆满的解答,或是解答不合于其所望,却又不甘心承认自己不知道,于是那班带宗教或浪漫气的玄学家,迳用“Deus ex machina”的手段,(就是中国成语所谓“演戏没法,出个菩萨”。)譬如康德于知识的宇宙中,实在找不出一个地方容上帝;于是他想出一个超象界来,安放他“三位一体”的“上帝不朽”和“自由意志”,使他们平平稳稳的不受危险。柏格森以为他的分析工作不能知道他的“生机世界”,于是想出“直觉”(Intuition)。然而直觉不是容易说的:(1)直觉的真实以何为标准?(2)是否我们有真正的直觉可言?我们生出来的一秒钟——或先于此——已经堕入知识的网里,以后更无时不在自觉的或不自觉的教育程序之中。无论一件什么判断或观察,我们何从分别其为知识的或直觉的?而且苟无知识的检察,直觉可以靠得住吗?母鸡孵着鸭蛋,诚诚恳恳的以为是自己的种子;等到鸭子出来了,跳下水摇着翅膀得意的游去,而母鸡只是睁着眼白白的望着。这不是直觉对于母鸡的遗赐吗?注131就是他的生命力(Élan vital)也并不曾确定的解答什么东西,只是把许多认为科学解答不了,或不曾设法解答的东西,归并进去。请问柏格森的Élan vital与叔本华的Wille有多少区别?不过一个是乐观的,一个是悲观的罢了!其余若倭铿的“精神生活”或德里施的Entelechy,何曾不是同一性质的法门。这类的著作,常易起读者一种感情的满足;注132但一用“严酷的思想”(Rigorous thinking),注133却露许多困难。知识界的搜讨,有如抽丝剥茧,是步步入胜的。许多一时以为神秘莫测的,至他时便化为平淡无奇。知识的兴趣,常在于此。那些引起人类高尚优美的感情与希望之哲学著述,我们自然认定其相当地位,不敢抹杀。但是如果一般致力求知的人,因为得了这种解答,便认为是最后的,而怠弃其继续的搜求,那却受害不浅。注134不过既然认明某派玄学系统的性质及其限制以后,还有这种误解,那误解的人是不能辞咎的。

(三)玄学家更有一种很大的危险,就是陷死在一组命题之中;落下去的时候逃过了深刻的批评,以后千冲万撞都难于逃出。譬如著名的“本体论的上帝存在之证明”(Ontological proof of the existence of God),是一个很明显的例。这种证明,始于安塞姆(Anselm),经笛卡尔而大著。其证法简单说来,就是以为“备完的有”(Perfect Being)——上帝——是我们本具的观念;既系“备完”,则“存在”当然为其条件之一;所以上帝的存在,就可以从这本体上证明。这种证法,盛行多少世纪;以善疑的笛卡尔不但对他不疑,而且加意摩弄。其实照我们看起来,立论者在基本的假定上之让与,未免太大;把“备完的有”一立下,什么好的条件都可以向底下安置,于是竟成天罗地网,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也翻不出。又如另一上帝存在之证明,以为上帝的本体是无穷的(Infinite),而我们的心是有限的(Finite);若非由于上帝存在,则我们有限的心,何以能知道上帝的“无穷”。这种证法,对于有些人的“Inferiority complex”虽能满足,但是按照逻辑,则正逃不出詹姆士带笑的批评:用同样的逻辑,我们可以说瘦子不能知道胖子。注135如芝诺之流,不能不说是绝代聪明的人;只因死守着几条错误的假定以作分析,又脱不出矛盾律的窠臼,于是永远把思想束住,发展不开。等到后来康托尔等从数学里别寻分析的门径,乃为思想界另辟一境地,使芝诺学派的人,只是白白眼睛的望着。玄学原是要综合各知识系统,而为事实本身作解答的,所以补救这种危险的办法,只有从推广知识的范围,而试验不同的方法着手。批评部分的玄学之长处,就在设法从这方面去扩张磨练。玄学家自己能同时有科学的贡献固好,不然也当从这方面去鼓励和适应,不当“作茧自缚”,反引以为安。

(四)所以在近代治玄学的人,最好能先从一种或一种以上的科学着手。这有几种好处:第一,玄学既须从事批评科学的基本观念并综合其系统而求事物之全景,当然以知道科学的内容愈深切愈好。第二,一个知识系统中的缺陷和谬误,往往须经历其中的步趋方能觉察;有许多通常科学家照例经过而毫不觉察的地方,一经有科学准备的哲学家看去,便成问题,或者能唤起解决这项问题的正当途径。第三,自己经过一番痛苦,不但可以增加对于科学的同情,而且可以得着许多驾驭事实的工巧(Skill)。历史上许多哲学家常为科学家,或与科学有关系的。亚里士多德一身兼通当时希腊所有的科学,而且都有重要的贡献,或竟因他而成立。康德一方面于力学贡献颇多,一方面于生物科学中也占相当历史的位置。近代哲学中如冯德、詹姆士、杜威、罗素、那托普(Natorp)、胡塞尔(Husserl)之流,都借科学为出发点。他们不但不是外行,而且常多独出心裁的贡献。这种前型,岂可忽略?

(五)但是紧接着的警告就是,玄学虽能以一种或一种以上的科学为出发点,然不幸而仅从这一种科学中作全部的解答,则又有危险发生。建设玄学系统的人,因为自己对于某项特殊的知识系统较为接近,有时只因思想的习惯所趋,有时或竟有引以自豪的心理,常欲推广此部分知识之含义为全部分知识之含义。如毕达哥拉斯学派精于数理,遂推断宇宙的本质为数。近代研究一部分生物科学的人,则以为宇宙成于生机。其实要转移某部分的推论于他部分,不但其间有多少逻辑的困难,未容轻易放过;而且一经仔细考察,则每个系统以内,自身尚有许多争论。即如数学,在外面看去,是最整齐确定的科学不过了。乃一入数学的高深部分,立知其中不能确定而正在争执的问题很多。至于数学的逻辑基础问题,尤为聚讼之点。罗素与彭加勒同为大数学家,而持两种不同的学说。又如生物学中达尔文与拉马克两派之争,自来未曾停止,至今愈盛。最近20年中孟德尔学派致力于发生遗传之学,为机械派开一新纪元。T.H.摩根之实验结果,当代领袖生物学家极为乐道。机械派更有杰出的洛布(Loeb),专研生物的物质基础,及其环境的统治,颇多新贡献。我现在并不说机械派的工作,就能与生命问题以最后的圆满解答。我只是指明生机派中之柏格森、德里施等,根据一部分的生物现状之研究,欲以解答宇宙全体的生命问题,则其中不能包括之事体尚多。注136设机械论者在今日要作对方所企图的全部断论,其所受的限制也是一样。注137德里施的Tubnlaria一剖两断之后,可以长成原形;但是摩根的Drosophila恐怕就不向德里施听命。注138生物学内部的争执甚多,决非一个简单的个体。我们不说德里施所说到的不是真的,我们却说德里施所不说到的也是真的。不过,这种努力,自有好处;就是抓住一个知识系统作中心,而努力为其向各方面发展,结果与他项系统渐生接触。我们可常时加以批评,但不当轻视其努力。我们所当知道的,只是根据一部分事实,或仅守着一个系统以下全部论断的危险。

(六)更进一步的警告,就是玄学以科学为根据时,与其重在后者之结果,毋宁重在后者之方法。采取结果的危险,尤为玄学中之玄想部分所易蹈。其所以成为危险,只是:(1)科学的结果,往往仅诚于一部分挑择出来的事实;(2)而且并不见得一定确切,而永不变更,设有变更,则根据他的立说当然跟着摇动,甚至全部倾覆。譬如“能力不灭说”(Theory of the conservation of energy),在19世纪末叶,总算是势力弥漫。注139斯宾塞甚至于说不先假定物能的不灭,力的常在,则进化论之解答固不可能,即演绎科学亦不可能。注140但我们现在知道“能力不灭说”并不是确定的,而只是逼真的。罗素指出斯氏的错误,“在于认‘常量’(Constant quantity)与‘永体’(Persistent entity)为一事。能力只是一件物质的系统之函数(Function),并非一件固有之物或实体,当系统变迁之中,仍系永留常住的。……物积(Mass)在以前认作毫无疑义的‘物质的量积’(Physical quantities),到现在却知其随速率(Velocity)而变动。从实际上讲,他只是一种‘有进向的量积’(Vector quantity),在同时因进向而异。”注141所以现代哲学家对于“能力不灭说”,不但很少提起,纵或提起,也不如斯宾塞的那样武断了。又如进化论中“突变说”(Mutation theory)于1901年由德弗里斯发表,震动当时的学术界。一般带宗教或浪漫气的玄学家,甚至于神学家,都欢天喜地,以为达尔文主义不足以范围生物界;生物的变动,是不可预期的。其实德弗里斯所用以试验的植物Oenothera lamarckian是否属于纯种,颇为当时生物学家所注意。有几位以德弗里斯所用的植物是杂种(Hybrid),所以其突变不是由于新分子突生,乃是由于旧分子的组合与积聚不同。戴维斯(Davis)照着这个假定实验,以杂种配合(Hybridization)的方法,居然造成一种Oenothera,与德弗里斯的Oenothera lamarckian一般。自后生物学界对于这个大谜,不停的研究。米勒(Muller)研究的结果,以为德弗里斯所谓Oenothera的突变,并不成为突变,只是“内部含潜性的异种合体(Heterozygous stock)由于交架(Crossing over)而突入同种合体(Homozygosis)的地步”。德弗里斯所用的植物,现经证实一半以上,是带这种性质的。只是孟德尔学派选择种性纯粹的Drosophila来实验,也发现突变的情形。此又何说呢?于是更经摩根、贝特森(Bateson)等一般著名发生学者的苦工,知道此种突变之起,不是由于外面有新的东西加进来,只是由于已有的分子之交架、裂化或丧失。正如化学中镭Radium解体以后,而得氦(Helium)与镭射气(Radium emanation)两种新分子。孟德尔学派刻苦的长期实验,竟扫除通常所谓突变中之神秘性,而将突变的现象,收入他们的统治范围。注142现在所研究之突变,在生物学家看起来,可以说是真的突变;但其意义与德弗里斯的迥不相同。这种变迁,也可证明采用科学结果的困难与危险了!所以有人以“达尔文主义”与“进化论”通用,是很不幸的。达尔文对于生物学研究所得结果,以后不知改正多少,也不知增加多少。注143达尔文真正的贡献,原来只在唤起进化论的方法之重要,而能自己应用这种方法,做点成绩出来。他使以后治学问的人,知道各种方法而外,还有一种历史的方法,可以应用于人类的发展,也可以应用于一切自然现象的发展。设进化论而不进化,何异自己推翻自己的脚跟。注144

(七)伦理的成见(Ethical preoccupation)是玄学家易于堕入而最宜当心的。此种危险,经见于玄想部分之玄学;即玄学家临着批评的时候,也常易于一只眼望着真理,一只眼望着所想求的真理,往往堕入这种成见之中而不自觉。此于真理的本身及其效果,都有妨害,因为真正伦理的观念,是建设在清楚而真确的知识上的;不然,只是夹满了自欺的幻觉与私好,其害处不仅弄到自身坍台而已。有些哲学系统,就在此处失败。因为人类普通的天性,都是想有好的,而不愿有恶的,想有满意的,而不愿有不满意的。下这种判断的时候,又很容易从着个人好尚的习惯。自觉的或不自觉的立了成心,于知识的搜求之中,只是为这种成心找辩护的材料。有人笑罗伊斯先把上帝藏在哲学的钢琴背后,然后“缇骑四出”,“大索九门”的在哲学的宇宙之中找上帝,然后找到钢琴身边,犹装腔作势许久,最后把钢琴一推,上帝从背后跑出来了。罗伊斯固不免带宗教气,但是他也有浓厚的科学背景;这个笑话不免形容过度。只是表明这种危险,应当处处提防。即如进化论的哲学中,斯宾塞之流,以进化等于进步;以为人类有他所想象的进步,遂推到宇宙全体的进步。我并不说人类在许多方面,没有进步——但是在好几方面也不见得没有退步——我只是说进步苟在逻辑上有任何意义,必就一组首先假定的标准而言。这种标准,是人为的,是我们理想所定的。有如人类发明驯养禽畜(Domestication),在人类历史上是一大进步;设受驯的禽畜而有历史,则其承认此事之为进步与否,便很难知道了!许多知识的努力,是由人生的——或迳称伦理的——动机所迫。玄学不能完全除外,而玄学中的玄想部分尤带这种倾向。我以为不但不必讳言,而且可以公开承认,于综合各种参考系时,与以相当的抵消,免得作“掩耳盗铃”之举。只是“动机”与“成见”的性质迥别。我们对于玄学方面的探求,仅可由此项动机冲发,或仍不停的受其激刺;只是我们苟欲其有任何真正的成功,则于探求的时候,当采取纯粹不涉利害关系的精神(Disinterested spirit),避除一切好恶喜惧的成见。不然,则自己工作的步趋,毁坏自己工作的成效。注145

(八)玄学既根据各种知识的贡献,而此种贡献又无时不在增长的程序中,故玄学的所求虽在“最后的”,但其本身的断论却非最后的。两者混淆,便生不必须而不当有的武断。一位玄学家发挥自己的系统,当然可以从他的观察点方面说话。但是如不觉察自己观察点的限制及其将来可能的变迁,而蔑弃夷视他项努力的收获,自居为最后之权威:则除武断而外,无他项名词可以形容。如抱生机主义之J.S.霍尔丹,也曾从事于接近机械方面的实验工作,从呼吸的生理,去考察生命活动的问题。遇着这种复杂的组织,不能得他从机械方面所立的预期,遂把生理学与生命的关系,一刀两断,断定生命不但不靠着生理的构造,而且非任何的生理构造所能条件的。生命的问题,永远的和绝对的不能靠机械方面的生理研究去解决。注146其实生理方面的研究,不至霍尔丹而停止,他有什么权威可以说是这种涉及永久的论断为真确。自持生机主义的人看去,苟一切事物均属于机械,则玄学为之堕落,甚至玄想的事业为不可能;在一般持狭义的机械论者,也往往执此自豪,以为自己可以不需玄学:乃从事实上考察,玄学的问题原是永留遍在的,不但生机方面的研究可为建设玄学的根据,即机械方面的研究发展到千百万年,也还留着玄学问题的位置。从哲学史上看,目的论是玄学,机械论也是玄学。玄学的性质是随着知识的增进而不停改造的,所以任何大系统也不过是思想程序中比较最适当的一种解答,而非最后的解答。在近代哲学界中,批评的精神愈增,则武断的态度愈减。以武断攻击近代玄学,本不甚当;因为纵有几个系统如此,也不能以之攻击全体。只是玄学家回想各种学派的变迁,不能不存一种非武断的自觉。

玄学容易流入的危险,及玄学家所应小心之处,我们既然仔细考察过了,这种考察,不但于建设玄学系统的人有所裨益,就是批评玄学的人也有知道的必要。治学问以忠于真理为职志,本无所谓偏袒。所以我们更进而解答自来科学界及常人对于玄学之误会。这些误会,实在是根深蒂固,颇有积重难返之势。不但因此当解答明白,而且此种解答是玄学本身上一种最好的说明。

难一:

玄学成立了许多年,但是玄学的进步在什么地方?请看我们的科学无论哪部分,总是步步的增长起来。譬如化学,我们从希腊人的地水火气四个混沌的元素,增加到88个原子。我们研究的结果,是可以用为根据而作进一步研究的。你看玄学怎样?常识说桌子是独立客观存在的。等到你们的玄学家贝克莱出来,把桌子一分析,于是没有了:说桌子是不能离开知识独立存在的。到现在经你们的唯实主义者S.亚历山大等再一分析,于是桌子又回来了。其实桌子还是桌子,何必要你们变戏法般的分析?玄学知识的进步在什么地方?

答一:

说玄学是不进步的,简直是种幻觉。常识以为桌子的独立存在,是含浑的、感觉的,而不曾经过批评的。贝克莱出来,才把所谓“存在”性的根本上,着手问个清楚:把一组不曾加过反想的知觉,下一种逻辑上极精辟的分析。意义上的不明了,因此洗个清楚。当然贝克莱的分析中,有对的也有错的,但是这种对的地方,决非不加反省或视为当然之常识及科学所能见到;其不对的地方,也只有玄学家可以觉察。当年英国文学家约翰逊听说贝克莱否认桌子的实际存在,把他的大手杖向地下一顿,以为这就是他的解答。这是一种常识的解答,他却不知道他的一顿手杖,正可以容纳在贝克莱的系统里,因为贝克莱所说,原来是认定一切举动是观念的符合:其不以个人所知而异,乃是由于被知于一个普遍的心。约翰逊的结论虽然可以对,但其否认的方法,是不足以难倒贝克莱的。以后J.S.穆勒对于此种分析,加以非难,说我们岂是以“手杖”的观念,用“打”的观念,打“地”的观念。这却大大的进了一步,决非约翰逊一顿时所能预料。到现在新唯实主义者分析的结论,纯粹是从逻辑的先假里得来的,是经过多少方面批评与淘汰的结果。贝克莱可以对付常识的非难如摧枯拉朽,但是无法推翻新唯实主义逻辑搜求之结果。所以我们现在相信外界宇宙(External world)之实在,不是经不起批评的。(1)把我们所谓实体的意义,分析明白,而扫除种种不相干的观念。(2)所以结果不仅明晰,而且更为确定。经过怎样精辟的思想家如贝克莱之攻击以后,所余剩的,可以说是经过烈焰以后的真金了。所以新唯实主义者的桌子,仍然不是常识的桌子。这并不是还原,乃是确切的进步。詹姆士在哲学与科学两方面都是有历史地位的人,他对玄学进步的意见是:

在几方面,“科学”所得的进步,还不及“哲学”——若亚里士多德与笛卡尔重生今日,看见科学界最盛行的概念,并不以为奇。东西的组织成于原子,组织之演化,能力之不灭,宇宙之机械论等,在他们看起来,真是“司空见惯”。即科学的小发明,如显微镜、电灯、电话之类,在他们眼中只是玩物。但是如果他们打开我们玄学的书,或是拜访我们哲学的教室,则一切东西,都是奇异的。我们现在哲学中全部理想的,或批评的态度,在他们皆属新奇;而且他们要采取起来,还要需费时日。注147

难二:

然则你们玄学所问,还不过是文字的。你们名为批评与综合各种科学的基本观念,其实搬来翻去的,还不过是一些名词。你们所说的,是字面上人人可以闲谈,而实际上没人能知道的。你们还说到什么地方去?

答二:

无论何种发现,主观的或客观的,都不能不托身于名词,然后有思想的组织可言。所以精细明白的推求名词之确切意义,并不是不重要的事;不如此,精粹的思想为不可能。况且玄学的审察名词,并不是止于名词的本身而已,并不是把一组通常的观念,换一个摆大架子的专门名词;乃是审察名词所含本质之内容,定各项观念所表示的本质是否确定,是否清晰,是否相容。譬如康托尔诠定“连续”(Continuity),并不是指明某某名词可以替代“连续”。其主要的部分是要找出来若是我们要称某种东西为有连续性,其中必有某某本质(Property)存在;若我们不称为有连续性,亦必其中缺少某某本质的存在。这不是我们个人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乃是在知识努力中应当不应当的问题。玄学一方面从各种观念的根本上去审察,一方面综合各系统中的观念,看其不但在一部分,并且在全体上是否讲得过去。他不但进一步使我们深入知识的精蕴,而且让一步也至少使我们知道我们说的什么。名词苟系代表确切之意义,我们对于名词能够乱用的吗?托名的数学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是一位极有哲学思想的人。他的寓言小说中,有可以发人深省的一段:

汉普蒂·邓普蒂(Humpty-Dempty)带着几分发怒的口吻说道:当我用一个字的时候,我要他的意义是什么,他的意义就是什么——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阿丽斯(Alice)说道:这个问题是:你是否可以把这些字意当作许多不同的东西。注148

难三:

请从你们得意的思想史看看,二千年前,你们哲学的范围何等广大;所有的知识,都在哲学的范围以内。但是从科学的研究开始以来,天天看见你们的领土缩小,凡是可以单独成一系统研究的,都分出去了,成为独立的科学。这不是你们破产的明证吗?况且科学与玄学混在一处,永远不能进步;即进步亦属有限。不看物理学,若是没有伽利略、道尔顿、法拉第等脱离亚里士多德的解说,而另起炉灶研究,哪有今日的物理学?不看现在的心理学吗?心理学家当今的努力,就是要脱离玄学的羁绊,使其研究方法愈趋客观愈妙。你们玄学自保之不暇,更有何辞以强颜自解?

答三:

照我们研究的结果,我们确定的知道玄学并不是包括一切的知识,为一种变相的科学“百科全书”。以前什么知识都属于哲学的名义以内,不但是科学的不幸,而且是玄学的不幸。因为玄学所要考察的,是各个知识系统的基本观念,而且综合所有系统间的关系,求其究竟的含义而估定其价值,所以各种系统愈能独立研究,各求其基本的结论,各定其明析的范围,愈可供玄学严确的审察。若是知识愈是含浑不清,有如洪钧大冶中的飞尘熔铁,则玄学的意匠愈难着手。科学的分立,并不是割据玄学的领土——因为玄学本来就不曾宣告这是他的领土——乃是供给玄学真正坚实清楚的材料,为知识全体建洁白无尘的琉璃净塔,作宇宙人生全体的畅观。所以我们可以坦白的说:孔德(Comte)先有神学,然后从神学到玄学,然后从玄学到实证科学的三个时期之分类,是错误的。本来做这个笼统的断论,是最危险的事。若是说神学及玄学的起源,可以在初民时代找出,则科学的起源亦何曾不见于初民时代?一切的知识活动,都是根据人类固有的天性,虽活动的方向有时不同,却万不能有严确的时代之强分。孔德为一时科学的发明所震眩,居然说是玄学过去了。其实孔德的“目的论”(Teleology)就是一派的玄学;而且复按思想史,则自孔德以后,玄学的进步,不知若干。照我们的眼光看去,乃是有了各种真正的科学系统以后,才有真正的玄学;科学的进步愈远,而玄学问题的研究也愈深。

难四:

不问你们玄学的问题如何重要,但是你们能够解答这些问题吗?纵能有许多玄学家为之解答,但是不久又有人发现其错误;看一个一个的系统过去,就知道你们要作最后的解答,是不可能的事。纵然有这些重要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的解决,也非人类的知识所能及的。明知其不能解决而强欲解决,岂不是枉费时间吗?

答四:

玄学发动他的搜讨,并不是存心的要去给问题以最后的解决;只是由于我们“爱智”的心理,首先看见这些问题,而以“不求近功”的精神,去作远征的探访。玄学家知道这些问题是坚持不懈的而不能有最后解决的。因为知识的帘幕,层层的永远不能卷完,所以这些问题,也是不能有最后的解决。但是帘幕多卷一层,则我们看见里面的堂奥愈深一层。玄学纵不能作根本问题最后的解决,但是只有玄学能以一贯的思想,深远的Vision,引导我们逼近这些问题的最后解决。玄学纵不曾解决最后的问题,但是他至少能够教我们问有意识的(Intelligent)问题。这种问法,不是“乱问”,而是“追问”。不是求片面事实上的肤浅解答,而是逼近步步入胜的根本解答。为问题本身而发问题,这种纯粹的知识玄想(Intellectual contemplation),难道不是人类思想上最高的动作吗?这算是空费时间吗?我又忍不住要引刘易斯·卡罗尔一段深刻的话:注149

阿丽斯长叹地说:“我想你对于这时间可以好好做一点事,不要像现在样把他空费,问些没有答案的谜儿。”

哈特(Hatter)说:“若是你知道时间和我知道一样,你也不会说是空费他了。”

难五:

我们科学之所以可贵,就是我们可用实验来证明。你们说我不对,我可重做一个实验给你们看。你们的玄学怎样?纵然我们承认玄学问题的重要,但是你们解答起来,有什么实验可折服我们?

答五:

这种实证的论调,是狭义的归纳派科学家最得意的。但是狭义的实证主义,在科学中也不过是一部分,要用他笼盖知识全部,是说不过去的。就在科学里演绎的方面——如数学等——至少是与归纳的方面同样重要,或者还要基本一点。证明的方法,也不只是有具体的实验(Experiment),并且有理性的演证(Demonstration)。如步步的推理而要实验,则数学为不可能,而数理逻辑将为笑话。当然实验可以复核真理,而常时因此发现真理,我们承认其宝贵的价值;但是反过来持那种的狭义实证论,其结果并实验科学的本身亦将毁灭,因为即举任何种归纳的科学,并不是所有的材料都能经过实验的,推其基础,还是根据一部分实验之所得,以作推论(Inference)。推论虽不及演绎的包含(Implication)之确切,然其逻辑上的先假,还是认定理性为可靠。不然,知识的成立,将为不可能的事。关于具体的实验与理性的演证之区别和关系,可举相对原理为我们一个最好的说明。我们可以说相对原理现在已经从日蚀等项实验上得着证明,且其初尝借迈克耳孙-莫雷实验为出发点。但是若说相对原理中最精越而最复杂的数理部分——此部分仅有本身独立的兴趣——仅由具体的实验而来,岂非笑话?相对原理之妙境美境,还在其以数理的推演,而能刚刚恰好的解释许多困难不可通的宇宙现象。若是仅从“上当学乖”的方法能得这样的结果,则J.J.汤姆森也不至在皇家学会集会时宣告:“人类的智慧,到爱因斯坦发挥到极点了!”实验的功用,只是复核理性的结果,与理性以新的刺激和张本,梳剔理性中夹杂着而不曾经过觉察的不纯粹或不相干的分子,使理性有所照顾而不致空跑与武断。注150但这种深入一层的观察,实验的真价值所在,有多少实验室中的科学家能够自觉呢?若从专门的方面讲,玄学是用不着实验的,因为实验所根据的基本概念或假定——如时间、空间、物质、因果、经验共性等——就是玄学所要考察与批评的。若从普遍的方面讲,玄学综合各种知识系统,求其基本的观念和含义,则凡属科学的工作,都是玄学的实验了!

难六:

纵然放弃那种狭义的实证论,但是你们玄学内部是不能一致的。你们有各种的系统,而且常能自己作有力的辩护。看看我们科学怎样?譬如我们讲到化学的化合律或Benzene nucleus的构造,我们就老老实实的按照一定求得的定论说出来;并不要管道尔顿是怎样说的,凯库勒(Kekule)是怎样说的。但是问到你们玄学家一点事,你们就立刻把柏拉图说的,亚里士多德说的,休谟说的,康德说的……一齐抬出来。可见你们所说的不过是个人的意见,而不是客观的真理。你们一动就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休谟、康德……抬出来,只是你们没有确定的回答,所以借此躲闪罢了。

答六:

这种的攻击,不待科学方面来发动,而且我们哲学里面还有一班带浪漫性的人引以自豪的;两方面根本上的误解,都是一样。这些浪漫的先生们说:我们玄学的态度,是最不统一的;你看我们有柏拉图哲学,有贝克莱哲学,有康德哲学,有黑格尔哲学,有罗素哲学,有杜威哲学,有桑塔亚纳哲学……究竟谁是对的?所以我们玄学所问的,不是共同的真理,而是所发生的影响。这种的错误,是与玄学无进步的观念,有连带关系的。当然凡涉及理论方面的解答,不及一部分固定事实研究之能同意;即科学内部涉及理论之处,也有许多争端,不能决定。但是玄学的解答,就绝对没有公共的标准吗?换句话说,我们的思想就没有最合理的轨道可循吗?玄学只是与各种知识系统之所研究以最基本的解答,所以玄学并不是超越或背反事实,而玄学本身的酸素试验,就是看他的解答所包含的事实范围之完备与否,以及解答本身之合理的程度与逻辑的一贯为标准。譬如斯宾诺莎以他的一元论攻击笛卡尔的二元论,而莱布尼兹又以多元论攻击斯宾诺莎的一元论。自从莱布尼兹以后,研究在莱布尼兹以前哲学的人,作兴而且实有再作一元论或二元论的,但是这个主张决不能再如当年笛卡尔或斯宾诺莎的所说,而须将莱布尼兹所指出二元论或一元论所不能解答的事实,也包括进去。所以有人说是休谟、康德以后,哲学界无论何人重治休谟、康德以前的哲学系统,而且采取哪种系统,都是作兴的事,但是再要不批评,不审察的承受一种系统,是不可能的事。新康德派的哲学乃是重新把一部分近代科学观念陶铸以后而发生的,远非当年的康德哲学。康德哲学之中,固有一部分不可磨灭而仍然存在的真理;但是其系统的原状,可以说随着他的空间时间一同过去,只留得历史上一个伟大的位置。我们可以信新康德论,做一个康德的近代私淑弟子,但是我们主张决不是毫不变更的当年康德之学说。我们加以前代大师的名词,一方面不过是表示历史上系统的来历,一方面也只为人类思想的活动,不能超出相当的“可能的限度”以外。我们虽然因系统的关系而提出前哲之名;或前哲的贡献因为我们以新的知识眼光去看,有时重行发现是正对的,但是谁敢说是我们所说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就正是当年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况且我们指出来过了,玄学是不停改造的,随着知识的增进,一步精澈一步。投石水中,每个圈子层层的扩大,而同以投石之点为圆中,谁敢说外一重的圈子就是等于内一重的圈子?至于近代哲学中有分歧的系统,也是受知识的限制之不得已的情形。因为各个哲学家所用的参考系不同,所以对于实体的观察,也有方面的各异。其实把各种参考系参合拢来,其中歧异之点,并不如普通所想者之甚。玄学家根据一部分的知识——或者是他最得意的知识——以作全部的断论,是很危险的事,不但我们以前指明,而且近代有地位的玄学家也常尽力避免;不过玄学家也是人,对于人类在知识上的限制,有时也无可奈何。在当年希腊的时代,知识的聚积有限,而亚里士多德一人事实上为一切学问的大师;亚里士多德根据这种渊广浩繁的知识而建设之玄学,自然能压倒一切,主宰欧洲思想界千数百年。自伽利略以后,各种科学渐兴,慢慢的难于对付。然康德一人于所谓数理科学及自然科学各方面,都有历史的地位,是极不容易的事。皮尔逊说当19世纪初叶的知识,以德国大博闻强记之天才如亚历山大·冯·洪堡尚能做一全体的总测;注151但是自19世纪中叶以来,虽有十百亚里士多德、康德、洪堡,也无办法。罗素以数学为出发点,杜威以心理学为出发点,桑塔亚纳以美学为出发点……所以他们的玄学系统,都不免自己根据方面的彩色,无可讳言。他们虽然不愿意固守一隅,极力从他方面开拓,以求得一最合理而经得起批评的全体真相,但是这些大思想家纵能超过常人的智慧,也不能超过人类知识本能的限度。我并不是说玄学家就当拥有一切的知识,这是不可能的事;也并未说不能拥有一切的知识就不能建设玄学:因为玄学所抓住原是各种科学的基本观念及其系统之大体。亚里士多德对于当年种种科学都能有贡献固好,不然,也不损其为玄学家。现在我想指明的只是,即欲真能抓住各种科学的基本观念和系统,在知识发达到如此的境界,也是不容易的工作,有时还当知道他们内部的工巧。最近哲学界中发现好几种分工与协力而成的重要著作,注152也由于自己觉悟到这种限制。可见玄学的系统无论如何分歧,而玄学家的目的还是在一个最完备而能一贯的全部解答。外面的攻击,或者是由于不知道玄学活动的内容,但是有些治玄学的浪漫分子,不反省而痛息我们知识的限制,遽以此自豪,则不但太为感情所蔽,而且和近代哲学界努力的精神是违背的。各种哲学系统的并存,还有一种意外的好处,就是因此可以知道一件事物的各面观,激动有反想能力者之反想。不和普通科学的传授一样,仅组织好一部分的事实,或抽出事体的一方面交给他人。哲学之不容易武断,或者也是在此。但是这系哲学的本分,我们断不以此自豪。

难七:

总而言之,你们玄学所谈的东西,是一点不合实际的。这些所谈的,与人类生活,有什么关系?难道不谈玄学的人,就不能生活吗?他人都在社会上实际的服务,而你们在那里高谈什么基本问题。纵然谈得最高,也不过是九霄云外,放蜻蜓蝴蝶式的风筝,落不到我们身上。若是你们谈谈社会哲学,还可以说得过去,你们在现代的社会里谈玄学,真是无可再恕的了!

答七:

这种的论调,在现在“功利迷”的社会之中,号称实际的人,尤为好作。但是我首先不懂的,就是他们所谓“实际”的意思。难道人生的经验,只有他们心目中所认为“实际”的部分吗?只是造火车,坐轮船,拉洋车……才是实际吗?若是人生的经验只是这部分,也就沉闷极了,我敢咒诅这种的“实际”,早下地狱,人生早日毁灭。但是可惜人生不是这样狭义,这样沉闷的。玄学果然能与人生分离吗?玄学是思想发挥的最高部分;若是说玄学可与人生分离,无异说思想可与人生分离。我们并不说没有玄学以前,人就不能生活,我们却肯定的说有了玄学以后,人生的确受玄学观念的影响和转移。正如洛克虽然笑“三段论法”,以为不是上帝造了人,必待亚里士多德给他三段论法以后才能思想的;但是亚里士多德造成了三段论法以后——无论是好或是坏——人类的思想和判断就受了他的影响几千年。一反想思想史和人类活动的程序,立刻就可知道玄学观念影响之伟大。芝诺根据他非动的分析,而建设一个静止的宇宙观与人生观。赫拉克利特(Heracleitus)以为世界的本质为火,无时停止,无物常住,遂开数千年动的哲学之先河。斯多葛派(Stoic)学者以为有普遍的逻辑主持宇宙,欲望是不正当的,于是成为“苦行学派”。伊壁鸠鲁派(Epicurean)学者以为宇宙成于原子,所以感觉是最重要的,于是成为快乐学派。这都是在数千年来玄学系统在人类社会中发生影响之最彰明较著的。至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则不但在中世纪迭为一统之至尊,即在今日,也不是纸上的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而是西方生活中一部分的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难道社会哲学不要玄学基础的吗?凡是经得起批评而在历史上有影响的社会哲学,都是有玄学基础的。譬如说到法兰西大革命,虽然有种种原因,但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火种,不能不说是卢梭放的。而卢梭所根据的“总意”(General Will),就是一个玄学的东西。很有影响的黑格尔、格林、博赞克特一个系统中之社会哲学,只是他们玄学系统的旁枝。即霍布豪斯(Hobhouse)反对黑格尔派之玄学的国家论,但是他自己讲到“Rational good”,而归结于Sommun bonum,也到了很深的玄学境界,不过用他自己的玄学,代替黑格尔派的玄学罢了!注153回想全部的思想史的发展,觉得人类最了不得的地方,是不但能从经验里面得着观念,而且从观念里面得着经验。须知道我们对于知识的观念之领略及不停的对于观念之反应,正是生活的一部分,最精粹的一部分呢!

对于玄学的讨论,到这个地位,可以告一个结束了。于是有人说:

且慢,你说了许久玄学和哲学,但是你对于这两个名词用得最混淆不过。你有时叫他玄学,有时叫他哲学,究竟玄学与哲学的关系怎样?

我的回答是:

把玄学与哲学分称,还是以前的观念:以前所谓哲学,实际上包括一切的学问,所以把其中最基本的一部分——却仅是本体论的部分——特别提出来,叫作玄学(Metaphysics)。到现在各种的知识系统,都先后自己成立,所以哲学留下的只是玄学:这却是在性质上注定了永远分不去的。各种的知识系统分立愈精,则玄学的根据愈多,而使命亦愈重要。玄学本系审察各种科学的基本观念及其含义,一贯的思想综合各系统间的关系而追求宇宙及人生之本体与全象。故各种科学虽离玄学独立,但每逼进一步,反想或牵涉到基本观念之处,立即转入玄学。而有思想的科学家也一转即为玄学家。科学的研究可与玄学独立,然科学的基础不能与玄学独立。玄学的努力是向着“全”,向着“最后”,本身无可划分。近代有许多玄学家标明其系统为“数理哲学”,“生物哲学”……等,不过表示其所用之参考系不同,及其知识范围之限制,也是审慎的办法。况且纵然从一个参考系不见得能窥得所有的本体和全象;但是从一个参考系未始不能窥得一部分之本体而推得全象。哲学到如今只是一个空名词,其本身就是玄学。你说我把玄学与哲学二个名词用得混淆,我现告诉你,我把这两个是通用的;不过我以为留心的人自能觉察,所以留到最后才来声明罢了。

这个观念,哲学家大部分是能与我同意的。我决不敢说是由我开始,因为詹姆士早已明白的说道:

在较近代的意义中,以科学为对象而言,“哲学”就是“玄学”。注154

虽然各种科学,在基本上都与玄学相关,如千百通衢,齐归罗马;但是有几种科学在性质上和历史的发展上,与玄学关系尤觉密切。凡治玄学,势必兼顾。他们不但供给玄学许多材料,并且供给玄学以工具和方法。当然自然科学很多,如物理学、数学、生物学等,都也重要;而且从他们转入玄学,往往能别开生面,有第一手的贡献发生;只是现在每种科学都发达到很专门的时候,以此责于玄学家之一身,是不可能的事。玄学家最好是有一种很精澈的自然科学的根据,而能不牖于这种系统,同时把其他几种系统的基本概念抓住。当然各个治玄学者都有自己的方针和计划,不能强之使同;所以后面所举的几种系统,并不能说是玄学所当知的最低限度,只能说是为性质接近与历史相关的原因,是自来多数哲学家所最注意,而西洋学府中希望治玄学者之最好同具的背景。

(一)逻辑

逻辑是普遍的方法,是批评和分思想的科学,自近代符号逻辑(Symbolic logic)成立以来,收入数学为其一部分,替思想界开一创局。注155将所有科学应用的共同方法之基础,如“Implication”,“Probability,“Class”,“Inference”……等,均经逻辑精确的审察其真实的性质和程度。不但科学,就是日常人生的思想交通,又何尝片刻离得了逻辑?注156因为任何思想的表现,不能不以形象出之。与欲问思想的适当与否,不能不问形象的适当与否。所以自命为超于逻辑或不需逻辑的人,不过是盲目的不问完善而无瑕可击的形象,乃甘心代以一种窳陋而经不起批评的形象。从历史上看过去,逻辑久为玄学的一部分,即在今日,著名的逻辑家尚公认“逻辑的范围拓向两方面——后为玄学的领土,前为科学的领土。这些趋势表示出来,无严紧的区划须一方面立于逻辑与玄学,或他方面逻辑与科学之间”注157。我们如比科学为人身之肢体,玄学为其精神所托之全象,则逻辑实为贯串肢体以成全象之筋络。不幸分离,那大家都失败了。

(二)心理学

异于逻辑,心理学在近代渐成为实验科学之一种。其对于玄学问题所以常有重要关系,是因为他对于知者的客观状态及知的程序做一种研究。这种研究不但可以把知者与被知者的关系上有多少启发,而且可以使知者多少觉察到自己的地位如何。只是近代心理学注重在统治的方面,所以致力于刺激与反应的环境之操纵;虽然常问到知者与被知者之间的关系,但是对于这些关系的基本含义是不问的。如我们是否知道物质实体或仅感觉张本;宇宙间是否有纯粹的被知者,或被知者是否受知者的影响:知的本身是否实在——这类的问题,实出自所谓科学的心理学范围以外。(若是问到,便涉玄学范围。)故心理学与知识论虽有密切关系,两方职务却不混淆。心理学还供给玄学许多基本的观念,如“自我”、“意识”、“本能”、“感觉”、“知觉”……等,供玄学之审察与批评。玄学如要解答一切由知识研究而得的成绩,则这个关于知者方面的重要研究,是绝对不可忽略的。

(三)伦理学

以“伦理学”译“Ethics”,本不甚妥;但“人生哲学”也泛而不切。伦理学是根据道德判断而努力建设合理的人生关系,故于价值问题,非常重要;对玄学中之玄想部分,尤密切相关。但是他也辅助批评部分之玄学,因为他(1)以精审的态度和一贯的思想,对于人生一部分的经验下判断,(2)以批评的精神审察各种“信念”的本身,及“判断”在逻辑上的先假。精当一贯的人生态度,不是拖泥带水,含浑不清的;乃是锻炼以后,颠扑不破的。知道个体真正的尊严,常须认明其在宇宙系统中所处的地位。谈到此地,伦理学已逼近玄学。不过伦理学终究是种科学,注重人类在社会关系方面的实际问题,及其解决之方法。他一方面供给玄学以此种张本,一方面且常不免以玄学推求之结论,应用到这些实际问题上。

(四)美学

美学的系统,也是关系玄学中之价值论的。因为价值的判论,有时须借美学帮助。希腊哲学家如柏拉图以“真”、“美”、“善”并列。亚里士多德论诗,论艺术,对于这种系统也多贡献。康德可以说是建设近代所谓科学的美学的人。他的美学,就属于他的哲学大系统之中,占最高的位置。叔本华以美术是“柏拉图形象”(Platonic Idea)之实现,把美学定为他的玄学系统中不可分解的部分。近代哲学界中,也很有许多这方面的努力。如博赞克特、克罗齐、桑塔亚纳等的美学,都包括在他们的哲学系统里面。谈到美的感觉,美的起源,美的机能……是科学的问题,而谈到美的最后性质,美的形象,美与真与善的关系……便到了玄学的问题。我们所以要问到这些问题,只是因为美的经验(Aesthetic experience)正是人生经验的一部分,和他种经验是同样实在的。哲学的诗人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尝为我们解答道:

That you are here—that life exists and identity,

That the powerful play goes on, and you may

contribute a 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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