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扬汉语古籍 传承国粹精华

这时丽嘉也正在被一种矛盾的思想所纠缠。她觉得她自己简直是太不懂事了,为什么要向韦护,一个初次相识的人,将自己的一切生活上的不满足给他瞧,使他在这裸露的天真的人格上任意观览,将一些不正确的(就是说并没有真正了解)概念了去。他一定看出她实在很柔弱,很贫乏;也许现在正同人说到她,且嘲笑起一切女人来了。她不安的向和衣斜躺在床上的珊珊说:

“珊!你为什么老不同我说点亲热话,是不是有点生我的气?我真值得你恨的。你看我会将韦护当成那样一个朋友看,我实在太不顾虑和太不矜持了。你晓得的,我并不是说人应当虚伪点,只是不应到处向人发牢骚。能了解你的呢,他还给你点同情(然而这也够可耻),否则,只能给人拿去做笑谈了。尤其是我们,一个没有职业的姑娘,真该留心给人的印象是不能太坏的。任人恨也好,恼也好,怕也好,只是不要让人看不起,可怜可欺就好了。珊,你说呢,是不是我今天太老实了?而且到底——唉,你看韦护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珊珊也有珊珊的烦恼。她比她朋友稍微大一点,百事都忧郁一点。在人情上,她自然比较的周到。她有一颗玲珑的心,她能使人越同她住得久,越接触得深,越能发现她的聪明和温柔的韵致,然而在表现上,无论她怎样锋芒,也及不到她朋友的这方面的天才。她有一种中国才女的细腻的柔情,和深深的理解。她只说:

“你,相信我吧。我不会对你说假话。你并没有什么不对。你欢喜哪样就哪样。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我实在无生你的气的理由。”

“为什么你还是这样态度?而且你不答复我的话?我要你说那‘韦先生’是怎样一个人!”她跳到珊珊床前去,她将自己的脸去遮住珊珊的视线,她不肯让她再逃避开去。

珊珊坐起身来,握住她的手说:“嘉!我不希望我们将别人讨论得太多了。他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而且,韦护,我真不能了解他呢。也许他是好的,他是对的,他比一切我们相熟的人的见解都高明,但是我们何必这样无穷尽来说他呢?你说你悔,你不该将他看得太亲近了,然而这样不疲倦的老研究着他,不更觉得是将他的意义更看得不同了吗?我不反对你任何提议,我只不愿他,韦护,来占领我们整个时间。我看你从转来到现在,他的影儿都没离开你脑子的。”说到这里她便笑,用手去抚摸丽嘉,“这真不值得!”

“真的,我仿佛老不能忘记他。这确不值得,确值你来笑。不过他太会说话了,你未必能否认这一层。想想看,在我们初次见面,他就能将我们的顽固的心,用语言融洽了下来。而且在今天,喂,他那种态度和话语,我几乎疑心只有他能了解我了。你几时看到我曾同一个什么初次见面的人谈到这些话,固然是由于我太不检点了,然而,却也因为他有引起我说这话的兴趣和需要啊。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我将如你所说的‘不值得’,我不愿再多想到他。”

珊珊不愿再继续这谈话,故意扰开些,慢慢便说到浮生,珊珊说他是好人;丽嘉承认,且说他很可爱,但是她永不会爱如此的男人,只有能为好母亲的雯才能同他住。她说:“你看那傻样儿,有时真使你觉得他可爱,可是,这是不关紧要的。若是这是你爱人,成天当着人这样,给别人笑,你可真受不了。我喜欢他,因为他有许多特别的地方使你不由要发笑。我也将他当一个好朋友,因为他真是诚恳极了。只是,我们真难了解,他只将我们看做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但永不能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话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仿佛想起:“谁能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但是话仍然继续下去,她们说到雯,又说到毓芳。她们意见总还能一致,然而态度却不同。珊珊无论如何,对于同性的宽容,较她朋友能大些。

直到夜深了的时候,眼皮提不起,瞌睡来迷了,才终止了争辩。丽嘉糊糊涂涂的脱了衣,爬进床的里边去。不久,便只听到那微细的匀整的呼吸了。

珊珊没有睡着。她愿意认真念点书,可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努力。这位教授讲一点翻译的小说下课了,那位教授来讲一点流行的白话诗,第三位教授又来命他们去翻一点不易懂的易经和尚书。到底这有什么用?她本来对文学很感到趣味,谁知经先生这么一教,倒反怀疑了。还只听了一个星期的课,便仿佛感到很无聊了。她不能再像往日一样能和丽嘉毫无忧心的游荡。她看见她朋友在那么兴奋的谈了一回话之后能那么香甜的睡去,她真认为是可羡的事。她异常爱惜的将被替她再盖好一点,又闭着眼,数那匀整的呼吸去试着睡,好久,才稍稍睡着去。

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弄里响起一些铁轮的车声,赶清早装运垃圾的,珊珊醒了。她很难受的辗转着,头又晕,眼皮又重,她需要睡眠,却又不能睡,她只好张开眼来望天色。天色已由蒙蒙的,变成透亮了,一定是好天气。房里还有一盏夜来忘记捻熄的电灯,讨厌的黄光照着。珊珊不愿起来关,又合眼躺下了。她不知挨了多久,听到楼下客堂的钟响了七下。她觉得应该振作,应该上课去。于是她起身了,摸摸索索的做着一切事的时候,才把那酣睡的丽嘉扰醒。于是这小房的空气全变样了。她总是感到有浓厚的兴致,给予珊珊许多向前的勇气。她蜷坐在被窝里,用愉快的声音赞美珊珊的柔细的发和那又圆又尖的下巴。她常常好像刚发现一样惊诧的问她:“珊!真怪,怎么你的发会那么软而细,你小时一定没剃过的。真好看,像一个外国人的头。而且,你照一照镜子啰,那小下巴简直和沙乐美的一个样子,那皮亚词侣画的。唉,我真爱它呢。我也得有那么一个就好。哼,明天把这丑的削了去。”等不到别人答应,她又叫起来了:“呀,好香呀,你看这盆桂花都快谢了,却还香呢。唉,珊,我说又快要买菊花了,只是菊花我并不喜欢。”

她就这样常常同珊珊成天讲话。当她睡足了的时候,更高兴。她在珊珊面前毫无忌惮,有时还故意扰得珊珊不能做别的事,她就快活。她又在想法使珊珊缺课了。因为珊珊到学校去后,她太寂寞。但今天珊珊是下了决心的,她柔声的向她说:“我要走了,八点钟有课。你无事,可以多躺一会儿。起来看看书,我就快回来了。以后我们想个法子,不要这样空玩就好。嘉,我们已不小,我们得凭自己的力找一条出路。我对我们将来还有一点意见,等我回来后我们再谈。”于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有体贴朋友寂寞的必要,快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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