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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在掌心上

有一个最忙碌的胖子,奔走码头和停车场之间,指挥调度水陆交通。他一转过身来,鳄鱼头几乎要喊起来:“那不是马专员!”但他即刻觉得在这里暴露自己是不好的。他即刻掩上了半边窗门,偷偷窥察马专员的行动。他听见马专员对那一群司机道:“诸位辛苦了!请在这里的一景楼随便喝喝茶,喝完茶就把汽车驶回去,在沙面东桥六二三路等我们。我们下午坐炮舰回去。”说罢即刻跑步到海边去,指挥卫士把海边十几只小艇统统包起来,连亚娣的艇也在内。

这一大群游客观山看水,指手划脚。卫士们则驱逐附近围观的老百姓。那个猴子型的小人物,仰起头来望着身边比他高一倍的外国人的鼻孔,不晓得叽咕甚么。那外国人把手上的地图打开来,指指点点。另一外国人举起他肩膊上挂着的望远镜,四处观望。有一个工程师模样的国民党官员,把他手上的一卷蓝图打开了一张,展开在另一个外国人的面前,嘴里叽咕着,手指描画着。娘儿们的一群,互相在海滨取景拍照,其中有一个身段长得特别好看的太太,她把她身上披的一件短外套脱下来,交给胖子马专员,让别人替她拍照。鳄鱼头擦亮他的眼睛,盯看这位太太。他看清楚她的举止相貌,他不由自主地提起右脚,用全身最大的力量蹬踏楼板,“呼!”一声把桌面的茶杯都震响了。黑牡丹跑出来问道:“洪先生,你干甚么?”他没有听见。他的眼睛在冒火,他看见他的太太洪少奶拍完了照,就向马专员作个媚笑,让他替她穿上那件短套。

这一群人在海边玩了一刻,就纷纷下艇出海去了。鳄鱼头奔下楼来,他跑到他太太刚才拍照的地方,握着他的拳头,一股杀气涌上他的心头,他恨死了那个胖子马专员,决心早晚要结果了他。

海心上一艘小炮舰昂首缓缓驶过来,一边响着“嘟!嘟!”的汽笛。一群小艇就朝这艘炮舰的方向划过去。

鳄鱼头在海滨站了一刻,心里非常难过。他断定他的太太是一直在香港跟着马专员回到广州来的,还要假惺惺登报寻他,简直是混蛋!他看出他们两个人同谋欺骗他的居心。他想去想来,想找出一个法子来泡制他们。他一想他的计谋,一边走到一景楼的门口,他看见几个司机走了上去,他也买了罐香烟,一份日报,踏上茶楼去。

马专员调度船艇,很费了一番心机。他觉得洪少奶长得好看,而且能听英语,对于应付美国人,在香港有过实地的经验。就让她陪着那高级顾问,深信她绝不会误事。

在艇上,他们暂时忘掉了那些筑港工程的计划,大家都想轻松幽默一下。马专员向洪少奶眨眨眼睛,然后向猴子介绍道:“我介绍这儿蜜丝罗的一样本领!”他又向那美国人说明道:“贵国的指纹学是顶有名的,听说芝加哥的警察局存有美国全部杀人犯的指纹档案。我们中国的掌纹学也是鼎鼎有名的,我介绍我们的蜜丝罗替大家看掌纹,她能从诸位的掌纹中看出一个人有多少个太太,或多少田产,或甚么时候才能当选国会议员呢!”经马专员这么一吹,大家的目光都向洪少奶投来,那个戴眼镜的美国人即刻向她伸出粗大的手掌来,叫嚷道:“蜜丝罗,赏个脸先替我看看!”洪少奶羞得脸红了。她分辩道:“这完全是马专员造的谣,他自己才是掌纹专家,他把我的掌纹研究了许久。马专员,你现在就把你的高见告诉诸位吧!”说罢她就伸出她的右掌心来,先递到马专员的眼前,然后逐一伸到猴子和那两个美国人的眼前,让他们欣赏她的肉掌。

其中一个美国人就捧着她的手掌,拉到自己的眼镜下面细细一看,他觉得她的掌纹,就好像珠江的支流叉道一样纵横交错,他捧着她掌心的河流,他幻想这中国人手掌中的河川,已经为他所掌握了。马专员不知道这美国人的心事,他想在这位贵宾面前炫耀他的掌纹学问,他介绍了各种妻、财、子、禄的纹路,最后点着洪少奶掌心的一条竖纹道:“这条纹是百川归海纹,在男人说就是多福、多寿、多妻、多孩子;在女人来说就是多情人了!”说得一艇的人嘻哈大笑。

亚娣听见艇中的人客嘻哈大笑,她看见他们轮流握着一位太太的掌心看来看去,舍不得放下来,她感到有点肉麻,心想这班人逢迎着这些高鼻美国鬼,真不要脸!她的艇已傍近炮舰了,她就用钩竹把艇钩牢,让人客攀上炮舰。

炮舰尾巴的舰面上,早已摆好几张圆桌,桌面铺了白布,放好点心水果。周围摆满了轻便的靠椅,让人们休息叙谈。猴子坐在首席,招呼大家用点心。马专员跑上司舵室去,跟大副搭话。指挥他驶到要去的地方。他说到:“我们要在江面上绕一个转,用一小时六浬的速率走一个半钟头,让大家吃完东西,然后靠新埠、长洲、海关码头,等我们最后看完了中山纪念铜像后就一直驶回白鹅潭靠沙面。”大副静听默记下来。马专员在旁边看大副右手握着舵盘,左手移动着“时丹拜”(Standby)上面的扶手,指挥下面机器部开动炮舰。马专员但闻“铃铃铃!”的声音,炮舰就缓缓开动了。

马专员虽然有权调度很多船舶,可是对航海常识,却半点不懂。他想向大副领教一番。他问道:“在海面或河面上行船,是不是照我们委员长新生活的办法左上右落呢?”大副答道:“我们照万国公例,不照新生活。”马专员问道:“假如夜间两船在途中相遇,大家怎样回避呢?”大副道:“船上晚间是有灯志的,左舷点红灯,右舷点绿灯。如两船相遇,大家都看见彼此的红灯绿灯时,两船必对正,那就不用变更航线,直航就得了。又假如自己的船在右舷,看见另一只船的左舷,即是显红灯的地方,那么自己便应该有回避那只船的义务。”马专员道:“怎样回避法呢?”大副道:“回避的办法有三种:一是慢车;二是当危急时就倒退;三是远远看见就应该向右驶。”马专员道:“哦,原来是这样。”这时马专员有点肚饿,他的航海常识,就学到这里,便回到船尾去吃三文治去了。

马专员刚走到船尾,就听见那个美国顾问板起面孔说道:“我们不需要纸上的计划,你们有很多这样的大计划,我看见过罗卓英将军一本厚厚的五年计划,英文精装,印刷得很精美,可是我知道潘李公司的高级职员只把它翻两下就放下来了。花那么大一笔印刷费,真是可惜得很。魏德迈将军也带去这样一本大计划,我不晓得他怎样处置它。我们相信TV宋在广东会有更大的成就。”

马专员听见这位外宾讲话讲得这样不客气,简直丢尽国民党官员的面子,未免有点喧宾夺主的神气,但看见那位猴子必恭必敬地静听,不断点头“也是”!他心想:管他娘,连行政院长也巴结他,我算甚么!只要他们拿出美金来让我们捞一把,骂得再狠一点也不要紧。

他们在炮舰上吃东西谈话的时候,鳄鱼头也在一景楼喝茶吃点心。他跟他邻桌的一个司机答讪。鳄鱼头用一根香烟的交情,就打听到了马专员是住在西关多宝路。他有几处办公的地方,一处是在长堤孙逸仙纪念医院附近的一个甚么船舶管理所里。鳄鱼头很高兴,他对司机道:“喂,刘大哥,你做不做黑市生意?我送你十元港币,你等下把我同我老婆送到广州去,我们在多寳路下车,行不行?”那司机道:“多多照杀!你即刻回去叫你太太来!”

鳄鱼头很大方,先交十元港币给姓刘的司机,然后回来找黑牡丹,他对她说道:“黑牡丹,你看我今天气色好不好?”黑牡丹道:“不用问卦,你几时吞下了火药?”鳄鱼头道:“没这回事。”黑牡丹道:“今早谁踩了你的尾巴?你这样生气?”鳄鱼头道:“别废话了!赶快换衣服,我即刻同你坐私家车去游广州市!快点!”黑牡丹道:“我还要换甚么衫?我最好的就是身上这件了!”鳄鱼头笑起来道:“可怜你捞了十年,一件好衣服都捞不起!好吧,今天我替你从头到脚换过一身光鲜。从今天起,我就把你长期包下来吧!”说罢他就吩咐工人几件事,锁好房门,拉黑牡丹下楼来搭车。

刘司机已把汽车调好头。黑牡丹坐上这部最新式的道济牌六人大卧车,这是她自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开车时,她倚在鳄鱼头的身边。飘飘然像在做梦。鱼珠到东圃一段路面最坏,十年来未修理过。东圃到东山的一段是水泥路面,进入广州市内就是柏油路了。这部威风十足的汽车走完黄埔大路,左转入越秀路,右折入惠爱路,左转入丰宁路,进入西关长寿路,横过宝华路而到多宝路。鳄鱼头和广州一别数年,此时刮目相看,觉得比战前灰暗得多。马路上走着一些新奇的三轮脚踏车,车夫在前头,乘人座在后边,两人乘坐,别有风趣。多宝路很幽静,路边树木垂拱,两旁多是大家宅院。刘司机指着一座有铁闸门的大房子道:“这间就是马专员的公馆了。”鳄鱼头默记住门牌。他们在多宝路尾荔枝湾头下车。鳄鱼头向黑牡丹道:“广州最有名的荔枝湾,原来已变成一条臭水河,真可惜!”

黑牡丹站在石桥上,俯览这条荔枝湾的臭水河,的确一阵臭味浊鼻,不知从哪里吹来。她对鳄鱼头说:“真是奇怪了,我抗战前来过荔枝湾,我记得当年虽然不能说香,的确也并不臭,难道如今广州死人死得多,死尸把这条河水浸臭了?”鳄鱼头问:“广州死很多人吗?”黑牡丹道:“你还不知道吗?你到盘福路方便医院对面路尸掩埋队的门口去看看,你就会三天吃不下饭。”鳄鱼头道:“怎么?方便医院天天死那么多病人?”黑牡丹道:“不是医院里死的,在医院死的就算好了,还有一副薄棺材装装样子。我说的是从大街小巷捡来的死人呀,他们像死老鼠一样给掩埋队捡回来,天天装在一部大汽车上运出市郊去。大车用油布盖着,死尸迭得像沙丁鱼一样,唉呀,我想起来就作呕!”

鳄鱼头问:“你讲得特别,棺材拿来装甚么的?”黑牡丹道:“你们香港客真是少见多怪了。在广州,人死了还分等级,你如果是丙等或丁等,人家就用薄棺材一副装你出去,把你倒下坑里,又把空棺材抬回来。一副棺材,可以葬好几百个人呢。”鳄鱼头听了就皱起眉头来。黑牡丹道:“你游荔枝湾吗?”鳄鱼头道:“我本来想到荔枝湾去吃一碗艇仔粥,给你一说我甚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了。不如到观音山上去玩玩吧。”黑牡丹也赞成,他们就坐公共汽车到小北,由小北观音山脚慢慢踱上去。

观音山顶上的红棉树,像英雄似的挺立在那里,用着愤怒似的红眼睛俯视着广州市。五层楼却像一个老迈的病人一样,蹲在山头晒太阳。游人并不多,偶然有一辆吉普车从小北爬上来,朝盘福路爬下去。鳄鱼头指着山脚不远的花塔道:“你看!那是广州有名的花塔。有人说:广州花塔潮州影,你想多神怪?”黑牡丹道:“还有更怪的事情!花塔下面有一个藏春洞,老和尚争风吃醋,打官司打得头破血流呢!”鳄鱼头道:“广州真是无怪不有。”

这时有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短衣裤西装头,一握短枪,一带利刃,从红棉树后绕出来,朝鳄鱼头站的地方走去。一个说道:“你看,吃得下喉颈吗?”一个道:“照吞可也!”他们二人一个箭步就跳到鳄鱼头的背后,握枪的人指着鳄鱼头的后脑,带刀的人跑到黑牡丹的背后喊道:“喂!乡里!对不住,我们要借一点路费!”两人转过身来,黑牡丹身无余财,并不怎样骇怕,她是见惯不怪了。鳄鱼头冷不防碰到这两个好汉,他倒吃了一惊。那握枪的人喝道:“老友!聪明一点就快把银包掏出来!”

鳄鱼头心想:糟糕了!这回便宜了这两个好汉。身上的港币,金链,手表,自来水笔,玉坠子加起来值好几千港币呢!他强作笑容道:“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手下留点情好吗?山水都有相逢日呀!”握枪的人骂道:“鬼同你是自己人!你荷包同我有亲戚!有话留到拜山时再讲吧。快点!小心子弹没眼睛的呀!”说罢,不住在鳄鱼头的眼前摇晃那只左轮手枪。

那握刀的人道:“大姑,你快点把金链银纸拿出来,快点,不然就恕我无礼了!”黑牡丹道:“兄弟,光棍撞到没皮柴,不晓得是你们不够运气,还是我们倒霉?你放下这把死人刀吧!要钱绝对没有,你如想找人松松腰骨,倒还可以商量。”说得那握刀的人皱起他的眉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这时鳄鱼头的一双锐利的眼睛看着他眼前的这只手枪,他最初看见手枪的枪口有点异状,那口径没有点来复线的痕迹,圆得十分特别;枪尖上头的准星又没有,这可怪了;他再看枪干下腹的转轮,是死乌色的,一点也不发亮,最后当他看见扳机外面的护圈时,他纵声朗笑起来,连眼泪也笑出来了。跟着他就对那握枪的人道:“兄弟,今天你们的运气好,碰着我。告诉你们,要出来捞世界,就得花点本钱呀!李灯筒从前那一套,今天已不合时了。为甚么不买一只西江罗定土造三号左轮呢?时价最多五十块钱港纸一枝。就这样吧,我送你们每人五十块钱做本钱去买两枝土枪,你把你这只木枪送给我做纪念吧!”

鳄鱼头说罢也不再看那人的脸色表情,即刻就掘出银包来取出两张五十元港币,递一张给黑牡丹道:“你不用替他松骨了,送这张香港纸给他吧!”剩下的一张就递给那握枪的好汉。那人接过钞票,就把握枪的右手垂下来,退后一步,转身想走开,鳄鱼头喝道:“不把木枪放下来就走了!好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出来捞世界见大哥也不作个揖?”鳄鱼头一双眼睛的威势和他的命令的口气,果然把那两个人喝住。那握枪的一个就走上前来,把他的这支足够骇死老太婆的木枪递给鳄鱼头,鳄鱼头转手交给黑牡丹道:“你放在手皮包里壮壮胆吧!”他顺手掏出了一张名片,交给那送枪的好汉道:“大家山水有相逢,你们兄弟如有甚么事情过不得关,就拿这张名片到黄埔鱼珠一景楼来找我。”这两个好汉连声“多谢!多谢!”就跑下山去了。

黑牡丹道:“你真阔佬!要是我,我就把那两个家伙揍一顿!”鳄鱼头道:“你真是妇人之见!在今天这个乱世,小财不出,大财不入,你等着看吧,不久他们会替我开辟无穷尽的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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