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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及取捨標準

甲、緣起 我自一九五九年夏患風濕性關節炎後,不良於行,承大學黨委關注,暫不開課。但我自考慮,雖一時行動艱難,然坐着做研究工作是無妨的,因念王士禎的《唐人萬首絶句選》一書流行雖久,今日讀之,尚有當改選之處,久思新選一書而無暇,何不趁此時爲之。考王氏素以神韵之説爲詩家倡。其説出於司空圖、嚴羽兩家,曾編《唐賢三昧集》以張其説[1]。雖人多宗仰,目爲大家,而過求空靈,過矜修飾,以吞吐爲風致,其流弊所至,遂有“膚廓”與“縹緲無著”之譏[2]。一時詩家如趙執信即援引其前馮班之説以斥其非,並專著《談龍》一書,抨擊甚力[3]。他如施閏章、沈德潛、蔣士銓、宋犖、袁枚、紀昀諸人,均有不滿的批評。趙氏《談龍録》既反對王氏稱作詩當如“雲中之龍,時露一鱗一爪”,復反對其詩中無人,“人人可用,處處可移”;又引《金史·文藝傳》周昂的話反對“文章工於外而拙於内”,皆中王氏要害[4]。至施閏章與王氏交誼很好,然施嘗語王門人洪昇曰:“爾師如華嚴樓閣,彈指即見。吾詩如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就平地築起。”則亦不滿其縹緲不著實之論也。蔣士銓《忠雅堂集》卷二十六有《論詩雜詠》三十首。其論王詩曰:“蘭麝繞珠翠,美人在金屋。若使侍姬姜,未免修眉蹙。唐賢臨晉書,真意苦不足。”又卷十八有《説詩一首示翰泉》,其略曰:“同時王新城,俗士群相推。聲色豈不佳,但襲毛與皮。秋谷撰《談龍》,嫚駡頗有宜。”沈德潛《重訂唐詩别裁集·序》曰:“新城王阮亭尚書選《唐賢三昧集》,取司空表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嚴滄浪‘羚羊掛角,無迹可求’之意,蓋味在鹹酸外也,而於杜少陵所云‘鯨魚碧海’、韓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宋犖《漫堂説詩》亦有與沈相同之論曰:“近日王阮亭《十種唐詩選》與《唐賢三昧集》,原本司空表聖、嚴滄浪緒論,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妙在酸鹹之外’者,以此力挽尊宋祧唐之習,良於風雅有裨。至於杜之海涵地負,韓之鰲擲鯨呿,尚有所未逮。”袁枚《隨園詩話》中評王之語極多,其卷二第三十八條有曰:“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惜譽之者既過其實,而毁之者亦損其真。須知先生才本清雅,氣少排奡,爲王孟韋柳則有餘,爲李杜韓蘇則不足也。”此論尚平允。其卷三第二十九條又曰:“阮亭主修飾不主性情。觀其到一處必有詩,詩中必用典,可以想見其喜怒哀樂之不真矣。或問:‘宋荔裳有絶代消魂王阮亭之説[5],其果然否?’余應之曰:‘阮亭先生非女郎,立言當使人敬,使人感且興,不必使人消魂也。然即以消魂論,阮亭之色,亦並非天仙化人,使人心驚者也,不過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屬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傾動一時,原不爲過。……’”此論則不免傷於輕薄,評文者不應如此,然“喜怒哀樂不真”之評,却非誣罔。紀昀《閲微草堂筆記》卷三《灤陽消夏録》中,載益都李詞畹言:秋谷寓一家園中,夜方制一詩未成,窗外有人與之談話,因日與酬對,但其人不肯入室,且不道姓名。秋谷亦不深究,知爲鬼魅,亦不畏懼。“秋谷與魅語時,有客竊聽。魅謂:‘漁洋山人詩如名山勝水,奇樹幽花,而無寸土蓺五穀;如雕闌曲榭,池館宜人,而無寢室庇風雨;如彝鼎罍洗,斑斕滿几,而無釜甑供炊爨;如纂組錦綉,巧出仙機,而無裘葛禦寒暑;如舞衣歌扇,十二金釵,而無主婦司中饋。’”紀昀此文,假設鬼語,譏評王氏,亦猶蔣士銓、沈德潛、袁枚之意,謂其空飾外貌而乏内容,可美觀而不切實際,以古語評之則是言之無物,以今理論之則是形式主義也。然統觀諸家於王氏所以必取司空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與嚴羽“羚羊掛角,無迹可求”的原因所在,尚未能指出。我嘗從其所作詩歌及自編詩集中反復翫索,而後知王氏之倡爲神韵説,從詩學的角度來説,固有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稱,與宋犖《漫堂説詩》所論,乃以救清初學宋詩之弊的意思[6]。就神韵説本身作爲文學的一種理論來説,原亦非不可。但王氏之倡爲此説,其思想深處,尚别有原因。蓋當清初,漢民族常思反抗,因之清廷對於其時知識分子猜忌百端,文網至密。文人著述,即其所最注意之處,故每易觸其忌諱,甚至殺身滅族。而無耻之輩,輒以告密爲進身之階。試考清初諸大文字之獄,不難知其鎮壓手段之殘酷。其中如康熙初年莊廷鑨之獄,爲王氏親所聞見,自不能不有戒懼之心[7]。考王氏生於明崇禎七年,明亡時方十一歲,照理未必有故國之思。但當明亡之時,其伯父曾壯烈殉國。而新城被清軍攻陷後,其家中人多有受害者。王氏母親亦險遭不測。王氏對此,必然印象甚深,感動甚大,故其二十四歲所作《秋柳》詩,即含憑弔亡明之意。《秋柳》詩中寓意甚深,尤顯著而易犯忌諱者,莫如詩前的《序》。《秋柳》詩原《序》有“僕本恨人,性多感慨。寄情楊柳,同《小雅》之僕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遠者”等句。湘皋遠者,用屈原《九歌·湘夫人》篇“將以遺兮遠者”,暗中乃指明末逃亡的政府。至其“楊柳”、“僕夫”句,係用《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及《出車》“憂心悄悄,僕夫況瘁”兩處之語組合而成。試檢《小雅》此二篇《小序》,則觸犯清廷之處,大足招來大禍。《采薇》篇《序》曰:“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以天子之命,令將率,遣戍役,以守衛中國。”《出車》篇則將率還師,歌以勞之也。此等詩語,如一告發,禍且莫測。故王氏後來諱莫如深。其刻《感舊集》時,竟將此《序》删去,一種懼禍之心理,至爲顯明。即其平生所作詩歌,凡有關當時政治良否、社會情狀,絶少反映,豈即所謂“不著一字”、“無迹可求”之義邪?然其全集中間有涉及民生疾苦之作,如《蠶租行》等[8],則皆對勞動人民缺乏真摯感情,無非只是旁觀者之嘆嗟而已。恰如袁枚所譏“喜怒哀樂之不真”,此則非可以司空圖與嚴羽之説爲借口也。若其自編詩集,其中大部分係遊覽山川古迹之作,此等詩篇除運用典故,描繪景色,諧協聲律,敷設藻采,别無可觀,而尤可怪者,其自編詩集,特以歌頌統治者的《對酒》篇居首,命意何在,固極明顯。按管世銘《韞山堂詩集》卷十六有追記舊事詩一首曰:“詩無達詁最宜詳,詠物懷人取斷章。穿鑿一篇《秋柳》注,幾令耳食禍漁洋。”自注“秦人屈復注王漁洋《秋柳》詩,‘白下’、‘洛陽’、‘帝子’、‘公孫’等字妄擬爲憑弔勝朝,最爲穿鑿。”又按管又記一事曰:“丁未春大宗伯某(彭元瑞乾隆丁未時官工部尚書,見《梵天廬叢録》卷二十二),掎摭王漁洋、朱竹垞、查他山三家詩及吴園次長短句語疵,奏請毁。事下機庭;時余甫内直,惟請將《曝書亭壽李清》七言古詩一首,事在禁前,照例抽毁,其漁洋《秋柳》七律及他山《宫中草》絶句,園次詞語意均無違礙。當路頗韙其議,奏上報可。”考乾隆丁未爲五十二年,距王氏之殁七十餘年,尚有告發之者,若無管世銘爲之回護,則禍作矣。管氏稱《秋柳》詩注穿鑿,正是爲王回護,故有“耳食禍漁洋”之語。因此之故,王氏《唐人萬首絶句選》一書,雖多膾炙人口之作,然而反映當時政治以及勞動人民生活、諷刺統治階級的荒淫剥削諸詩,幾乎没有(按王選雖也有些《宫怨》、《塞上》等曲,都是合於他的藝術觀點而入録的)。此固由王氏本人的階級立場所決定,而王氏心中畏懼以文字取禍,亦占重要地位。我所謂今日讀之,尚覺有待改選之處,即在於此。

考王氏選此書時,乃七十五歲退居故鄉以後。其書凡例稱“每欲删定宋洪氏《萬首絶句》,以其浩瀚,輒爾中輟,後二十年始成”。可見王氏對於删定洪氏書之計劃,籌慮已久,至老方定。我乃取洪書細讀,於可以補充王選之作,悉行録出,初稿得詩約千首,幾經增删,及今作注釋時,乃釐定爲七百八十八首。所録比王選較少而内容充實過之,因遵毛主席“取其精華”的指導,名之曰《唐人絶句精華》。惟憑我個人一孔之見,是否尚有去取不當之處,仍乞國内詩家賜以指正,實爲厚幸。

乙、去取標準 絶句在詩的各體中爲最小,或以爲截取五七言律詩中四句而成,絶非事實。其發生與發展在唐律之前,却與唐律同其盛概。觀郭茂倩《樂府詩集》第八十六卷以下所載民間歌謡,絶句的雛形已具,但當漢魏之際,絶句尚未定型,故每於五七言中雜以三四言之句,又不必皆爲四句一章,或二句或三句或六句不等。及至晉宋以後,漸多四句一章之作,究與唐宋人絶句不同。故許學夷《詩源辯體》稱之爲“五言四句”、“七言四句”,以别於唐宋絶句。是以論此體之成爲定型及其豐富多彩,鬱成壯觀,却在李唐一代[9]。我今所選大體亦不出洪邁的《萬首唐人絶句》一書。至於王氏《唐人萬首絶句選·凡例》所稱新都楊氏的《絶句增奇》,我未之見,但參以宋趙章泉、韓澗泉《唐詩絶句精選》、元楊士弘《唐音》、明高棅《唐詩品匯》第三十八至五十五卷絶句部分及明唐光允《唐詩拾遺》第四卷絶句部分,再加以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清代所編《全唐詩》、沈德潛《唐詩别裁》、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兩書的絶句部分、姚鼐《唐人絶句詩鈔》、王闓運《唐詩選》中絶句部分及近人邵裴子《唐詩絶句》,此外還參考諸家詩話中所論及的唐人絶句名作,如計有功《唐詩紀事》等,斟酌損益,幾經改定,唐人絶句之可選者,大體已具。

絶句之體裁雖小,詩家皆認爲難工。蓋必作者的藝術手段甚高,概括力甚强,方能於區區四句之中,將客觀的事物反映在作者思想感情上最切要、最精彩的部分,或作者主觀中對於其所接觸的客觀事物有着最足以感動人的處所,概括出之,又或即使是小小景物或生活細節,皆人人意中所有而未嘗形之筆墨者,能寫來明白如話,光景猶新,讀者由其所已寫者可以推見其未寫者,由其部分可以推見其全體,即能於吟詠之餘,覺其情溢詞外,狀呈墨中,犁然有當於心,自能意味深長。劉禹錫所謂“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梅聖俞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尤於絶句爲至要之論。王氏論詩,謂“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雲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亦於絶句爲尤宜。趙氏以此論不全面,恐人但以一爪一鱗爲龍,故反對之,實則二人之言可互相補充。絶句正以一爪一鱗爲佳,不必全身畢露而全身具在,方爲合作。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論文人摹繪物色,有“以少總多,情貌無遺”八字,今用以説明絶句的特色性,至爲恰當。“以少”則一爪一鱗也,“無遺”則全身具在矣[10]。李唐一代以詩歌取士,故其時作者輩出,詩學極盛,絶句一體亦即於此時呈燦爛之觀,不但作者衆多,作品繁富,其所涉及的範圍亦極爲廣泛。讀洪氏《萬首唐人絶句》一書,真如入五都之市,神迷目眩。王氏因以嘆其浩瀚,不易删定,誠非過論。今欲於此極衆多的作者,極繁富的作品,極廣泛的範圍中,取其精華,捨其糟粕,不可不先定一去取的標準。此種標準,粗略規定去取各十條列後。至宋賢以後詩話家、詩選家論絶句之語,今除間採入有關作品之釋詞中外,並擇要附録於本書之末,以供省覽。詩人小傳則列於一作者名下,略可考見其人生平,未能詳也。

取的標準:

1.凡通過作者的思想感情反映當時政治、社會情況而加以批判者,如杜甫的《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吕温的《旱甚觀權門移芍藥》,李敬方的《汴河直進船》之類。

2.凡描寫勞動人民生活或代其呼籲者,如陸龜蒙、曹鄴的《築城》,張碧的《農父》,來鵠、杜荀鶴的《蠶婦》,李紳的《古風》,聶夷中的《田家》之類。

3.凡弔古、懷古之作可爲當時統治者鑒戒者,如劉禹錫的《石頭城》、《臺城》,羅鄴的《汴河》,鮑溶的《隋宫》,李商隱的《北齊》、《齊宫》,陸龜蒙、皮日休的《館娃宫》之類。

4.凡詠物之作而有所寄託者,如李益的《隋宫燕》,李商隱的《屏風》,羅隱的《金錢花》,韓偓的《觀鬥鷄》之類。

5.凡代征人、征人婦、宫人,或爲封建制度所壓迫的婦女抒寫怨思者,如李白的《玉階怨》,白居易的《閨怨》,王昌齡的《長信秋詞》,張籍的《鄰婦哭征夫》,盧綸的《逢病軍人》,陳陶的《隴西行》,以及諸家《塞上曲》、《塞下曲》、《王昭君》之類。

6.凡摹繪山水,得其精神,或雖小小景物而寫來光景猶新,又可見作者體察自然之力及其胸襟氣概者,如王維的《輞川》諸作,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暢當的《登鸛雀樓》,錢珝的《江行無題》之類。

7.凡論詩或評詩人、弔詩人者,如杜甫的《戲爲六絶句》,李商隱的《漫成》,杜牧的《讀韓杜集》,元稹的《酬李甫見贈》,戴叔倫的《題三閭大夫廟》,鄭谷的《讀前集》之類。又如描寫音樂、圖畫等作,亦間有採入。

8.凡描地方風俗者,如劉禹錫的《竹枝》,白居易的《浪淘沙》,王叡的《祠漁山神女歌》,以及諸家的《江南曲》、《采蓮曲》之類。

9.凡悼傷或贈别而具有真情者,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元稹的《聞樂天授江州司馬》,李商隱的《散關遇雪》,陳去疾的《西上辭母墳》之類。

10.凡已膾炙人口之作,今日讀之尚能引人入勝,而無不良影響者,如韋應物的《滁州西澗》,柳宗元的《江雪》,白居易的《問劉十九》,耿湋的《拜新月》,張繼的《楓橋夜泊》,杜牧的《秋夕》,韓偓的《已涼》之類。

捨的標準:

1.凡尋常酬應,既無深意厚感,又不關民生國計者;

2.凡事關個人昇沉,有嘆老嗟卑情緒者;

3.凡描寫冶遊之事,帶有色情者;

4.凡投贈僧道之作,帶有消極思想者;

5.凡吟詠景物而無所寄託或不足以見作者胸襟者;

6.凡頽廢放蕩,帶有感傷色彩者;

7.凡頌揚統治階級或封建色彩太濃者;

8.凡滑稽無賴或搬弄文字以爲遊戲者;

9.凡涉神仙鬼怪,帶有迷信傾向者;

10.凡屬小説中虚構人物之作者;但此類中亦有民間傳説,經文人潤色流傳者,不在此例。

* * *

[1]王士禎論詩主神韵。其《池北偶談》卷十八載:“汾陽孔文谷(天胤)云:‘詩以達性情,然須清遠爲尚。薛西原論詩取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物。言“白雲抱幽石,緑筱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藴真誰爲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總其妙在神韵矣。’‘神韵’二字,予向論詩,首爲學人拈出,不知先見於此。”按據此則王氏前已有倡導者。又王士禎《唐賢三昧集·序》曰:“嚴滄浪論詩云:‘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迹可求。透徹玲瓏,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按“羚羊掛角”出《傳燈録》:“義存禪師謂衆曰:‘我若羚羊掛角,你向什麽處捫摸?’”)司空表聖論詩云:‘妙在酸鹹之外。’康熙戊辰春杪,歸自京師,居宸翰堂,日取開元天寶諸公篇什讀之,於二家之言,别有會心。”

[2]《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趙執信《因園集》提要)曰:“平心而論,王以神韵縹緲爲宗,趙以思路劖刻爲主。王以規模闊於趙而流弊傷於膚廓。趙之才力鋭於王,而末派病於纖小。”又《四庫全書簡明目録》(《談龍録》提要)曰:“王士禎與門人論詩,謂當如雲中之龍,時露一鱗一爪。趙執信因作此書以排之。大旨主於詩中有人,不當爲縹緲無著之語,使人人可用,處處可移。其説足救新城末派之弊,似相反而實相成。”按《提要》以“膚廓”與“縹緲無著”之弊,歸之末派,實則王氏自身即有此失。

[3]馮班《嚴氏糾謬》曰:“滄浪論詩,止是浮光掠影,如有所見,其實脚跟未曾點地。故云盛唐之詩‘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種種比喻,殊不如劉夢得云‘興在象外’一語妙絶。”按《嚴氏糾謬》係馮著《鈍吟雜録》中之一卷。王氏《唐賢三昧集·序》首引嚴説,故馮雖非糾王,糾嚴即可作糾王用,此趙氏所以樂於援引也,而“浮光掠影”、“脚跟未曾點地”之論,實中王氏要害。

[4]趙執信《談龍録》有引金周昂的話一段曰:“余讀《金史·文藝傳》其定周昂德卿之言曰:‘文章工於外而拙於内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又云:‘文以意爲主,以言語爲役。主强而役弱則無令不從。今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雖極詞語之工而豈文之正哉!’”按趙引周説,亦恰中王氏之弊。王氏所作實不免役强主弱,有時且反役其主。周氏所論“文以意爲主,以言語爲役”云云,尤與“思想性第一,藝術性第二”的理論相合。

[5]按今傳宋琬《安雅堂集》未刻稿卷五《題冒青若小像》詩有此句,作“絶代詩人王阮亭”。豈初稿作“消魂”,故招來袁枚之譏笑。據乾隆丙戌彭啓豐《序》稱琬曾手定詩三十卷,後因蜀亂入都散佚,康熙間重刻一本,迥非原書,則宋氏之詩有與原稿不同者,或經重刻改易,亦意中事。

[6]《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唐賢三昧集》提要)曰:“詩自太倉、歷下以雄渾博麗爲主,其失也膚。公安、竟陵以清新幽渺爲宗,其失也詭。學者兩途並窮,不得不折而入宋,其弊也滯而不靈,直而好盡,語録、史論皆可成篇。於是士禎等重申嚴羽之説,獨主神韵以矯之。蓋亦救弊補偏,各明一義。其後風流相尚,光景流連。趙執信等遂復操二馮舊法,起而相争。”按太倉,王世貞,字元美;歷下,李攀龍,字于鱗,當時並稱“王李”。公安,袁宏道,字中郎;竟陵,鍾惺,字伯敬;譚元春,字友夏,當時稱公安體、竟陵體。是爲明詩中兩大派。二馮,馮舒、馮班兄弟也。

[7]此如康熙二年的莊廷鑨因私撰《明史》,被吴之榮告發,謂其書多指斥清人之語,釀成大案,株連被殺者七十餘人之多。又如馮舒因編《懷舊集》,被人告發,謂其書中有譏謗清室之語,下獄,終亦被殺。此皆王氏親見親聞者,能不寒心!然則王氏選詩、作詩不敢稍涉譏諷,原不足爲奇。

[8]按《漁洋山人精華録》乃王氏自編,託名曹禾、盛符昇同編。其中古今體詩共計一千七百首,大都遊覽名勝,題跋書畫,投贈親友及宴飲、即事、論詩、談藝之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以清新俊逸之才,範水模山,批風抹月倡天下”,誠爲篤論。通觀全集,惟卷一有《復雨》、《蠶租行》、《春不雨》三題,略及人民勤苦之事。詩中表達的情感,不够熱烈和肫摯。此外涉及朝政者,卷六有《漫興》十首,卷七有《秦中凱歌》十一首(王氏《居易録》自記此詩中“河西三將”云云,曾經御覽。此可見清帝留心臣下詩文),及卷十之《滇南凱歌》六首,皆連章叠詠,頌颺清廷平亂戰績之詞,别無可取。然王氏官揚州推官時,曾設法募集銀兩二萬餘,代清揚州人民積欠,官聲甚好。又其官刑部尚書時,遇事謹慎,用法不濫,因而全活者甚多,雖居鎮壓人民的職位而非一味迎合統治者,固位求榮,不恤民命之流可比。王氏選《唐人絶句》一書,在康熙五十七年戊子,王氏已七十五歲,不能不想保此餘齡,歸骨丘隴,故其所選定之作,凡涉譏諷,概從刊削,其情亦可憫矣。

[9]王夫之《薑齋詩話》曰:“五言絶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絶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有云絶句者,截取律詩一半,或絶前四句,或絶後四句,或絶首尾各二句,或絶中兩聯。審爾,斷頭刖足爲刑人而已。”又劉大勤《師友詩傳續録》,大勤問:“或論絶句之法,謂絶者,截也,須一句一斷,特藕斷絲連耳。然唐人絶句如‘打起黄鶯兒’、‘松下問童子’諸作,皆順流而下,前説似不盡然?”王士禎答:“所謂截句,謂或截律詩前四句,如後二句對偶者是也,或截律詩後四句,如起二句對偶者是也,非一句一截之謂。然此等迂拘之説,總無足取。今人或竟以絶句爲截句,尤鄙俗可笑。”又錢木庵《唐音審體》曰:“二韵律詩謂之絶句,所謂四句一絶也。《玉臺新詠》有古絶句,古詩也。……宋人有謂絶句是截律詩之半者,非也。”又曰:“絶句之體,五言七言略同。唐人謂之小律詩,或四句皆對,或四句皆不對,或二句對,二句不對,無所不可。”又施均父《峴傭説詩》曰:“謝朓以來即有五言四句一體,然是小樂府,不是絶句,絶句斷自唐始。”按從上引諸家之説觀之,絶句蓋出於古樂府,一也;絶句非截取五七言律中四句而成,二也;絶句應斷自李唐,三也。蓋就形式觀之,頗有似律詩中四句者,故有疑爲截律詩四句而成,實則五言絶出於齊梁小樂府,七言絶亦有似樂府者,《薑齋詩話》謂出歌行,亦非。

[10]趙執信《談龍録》曰:“錢塘洪昉思(昇)久於新城之門矣,與予友。一日,並在司寇宅論詩。昉思嫉時俗之無章也,曰:‘詩如龍然,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非龍也。’司寇哂之曰:‘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雲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是雕塑繪畫者耳!’予曰:‘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於所見,以爲龍具在是,雕繪者反有辭矣。’昉思乃服。”按王氏“安得全體”之説,謂不必全體寫出,全體固在雲中。趙氏則强調不可以一鱗一爪即龍之全體。二人之論原不牴牾。即洪氏“不具非龍”之説,在譏時俗作詩,章法不完之弊,用意亦非誤。合參三人之説,絶句之章法亦顯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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