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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鵬賦[1] 并序

余昔於江陵見天台司馬子微[2],謂余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3]。因著《大鵬遇希有鳥賦》以自廣[4]。此賦已傳于世[5],往往人間見之。悔其少作,未窮宏達之旨,中年棄之[6]。及讀《晉書》,覩阮宣子《大鵬贊》,鄙心陋之[7]。遂更記憶,多將舊本不同[8]。今腹存手集,豈敢傳諸作者,庶可示之子弟而已[9]。其辭曰:

【注釋】

[1]大鵬賦:《莊子·逍遥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摇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其意即此賦所本。

[2]“余昔”句:江陵,《唐文粹》作“江陵口”。即今湖北江陵。司馬子微,即司馬承禎,字子微,唐代著名道士。初隱天台山(在今浙江天台縣)。開元中,被召至京師,玄宗詔於王屋山置壇以居。開元二十二年(七三四)卒,年八十九。詳見兩《唐書·隱逸傳》。

[3]“謂余”二句:仙風道骨,神仙的風采和有道者的骨相。八極之表,指人世之外。《淮南子·原道訓》:“廓四方,坼八極。”高誘注:“八極,八方之極也,言其遠。”

[4]“因著”句:希有鳥,神話中的鳥名。東方朔《神異經·中荒經》:“崑崙之山……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此以“希有鳥”喻司馬承禎,而以大鵬鳥自況。希,稀少,少見。自廣,自我寬慰。

[5]“此賦”二句:謂少作已流傳人間。

[6]“悔其”三句:《文選》卷四〇楊修《答臨淄侯箋》:“修家子雲,老不曉事,強著一書,悔其少作。”李善注:“《法言》曰:或問:‘吾子少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是悔其少作也。子雲,(揚)雄字也。與修同姓,故云‘修家’。‘著一書’,即《法言》也。”少作,一本無此二字。宏達,才識宏大廣博。

[7]“及讀”三句:《晉書·阮脩傳》:“脩字宣子。……嘗作《大鵬贊》曰:‘蒼蒼大鵬,誕自北溟。假精靈鱗,神化以生。如雲之翼,如山之形。海運水擊,扶摇上征。翕然層舉,背負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鷽鳩仰笑,尺鷃所輕。超世高逝,莫知其情。’”鄙心,李白對自己的謙稱。陋之,以之(指阮脩《大鵬贊》)為粗陋。陋之,《文苑英華》作“頗陋其作”。

[8]“遂更”二句:於是將記憶中之事重新改寫,很多處與原作不同。將,與。舊本,指初作《大鵬遇希有鳥賦》。

[9]“今腹”三句:如今將存於腹中之事手寫出來,怎敢傳之於方家,也許可以給子弟看看罷了。腹存,存於腹中。諸,之於。作者,猶言方家。庶可,也許可以。腹存手集,《文苑英華》作“復存於手集”。腹,一作“復”。手,《唐文粹》作“於”。

以上為賦序。説明作此賦的原因,即後悔青年時所作《大鵬遇稀有鳥賦》“未窮宏達之旨”,又陋阮脩《大鵬贊》,故作此賦。

南華老仙發天機於漆園[10],吐峥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11],徵至怪于齊諧[12],談北溟之有魚,吾不知其幾千里,其名曰鯤[13]。化成大鵬,質凝胚渾[14]。脱鬐鬣於海島,張羽毛於天門[15]。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16]。燀赫乎宇宙,憑陵乎崑崙[17]。一鼓一舞,烟朦沙昏[18]。五嶽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19]。

【注釋】

[10]“南華”句:南華老仙,指莊子。《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元年,詔封“莊子號為南華真人”。老仙,宋本校:“一作仙老。”天機,天賦的悟性。漆園,古地名。戰國時莊周曾為蒙漆園吏。一説在今河南商丘市北,一説在今山東菏澤北,一説在今安徽定州市東。又或以為漆園非地名,莊周乃在蒙邑中為吏主督漆事。蒙在今商丘市北。

[11]“吐峥嶸”二句:峥嶸,瑰奇超拔貌。浩蕩,廣闊壯大貌。

[12]“徵至怪”句:徵,徵引。至,宋本校:“一作志。”是。志怪,記載奇異之事。齊諧,《莊子·逍遥游》:“齊諧者,志怪者也。”成玄英疏:“姓齊名諧,人姓名也。亦言書名也,齊國有此俳諧之書也。”

[13]“談北溟”三句:用《莊子·逍遥游》語。溟,郭本作“冥”。有,一作“巨”。吾不知其幾千里,宋本無“其”字,據他本補。鯤,《文苑英華》作“鵾”。

[14]“質凝”句:《文選》卷十二郭璞《江賦》:“類胚渾之未凝。”李善注:“似胚胎渾混尚未凝結。”此似指鯤化為鵬的蜕化過程。凝,《唐文粹》作“疑”。胚,宋本作“肧”,據他本改。

[15]“脱鬐鬣”二句:鬐鬣(qí liě),本指馬頸上的長毛。此指鯤的脊鬐。鬐鬛,一作“脩鱗”,一作“脩鬛”。《文選》卷一二木華《海賦》:“巨鱗插雲,鬐鬣刺天。”李善注引郭璞曰:“鰭,魚脊上鬐也。”羽毛,一作“廣翅”。天門,天宫之門。《淮南子·原道訓》:“排閶闔,淪天門。”高誘注:“天門,上帝所居,紫微宫門也。”天,《文苑英華》作“塞”。

[16]“刷渤”二句:渤澥,即渤海。澥,郭本作“海”。《初學記》卷六:“東海之别有渤澥,故東海共稱渤海,又通謂之滄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浮勃澥。”裴駰《集解》引《漢書音義》曰:“海别枝名也。”司馬貞《索隱》:“案《齊都賦》云:‘海傍曰勃,斷水曰澥。’”扶桑,神話中樹木名。朝暾,初升的太陽。暾,《文苑英華》作“瞰”,非。《楚辭·東君》:“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王逸注:“謂日始出東方,其容暾暾而盛大也。”“言東方有扶桑之木,其高萬仞,日出,下浴於湯谷,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耀四方,日以扶桑為舍檻。”晞(xī),乾燥。此用作動詞,猶曬。二句謂在渤海的春水裏洗刷羽翼,又在扶桑樹上曬着朝陽。

[17]“燀赫”二句:燀(chěn)赫,聲勢盛大。王維《送鄭五赴任新都序》:“雷霆之威,燀赫百里。”燀赫乎,宋本作“炟爀于”,咸本作“烜爀乎”,據蕭本、郭本、王本改。憑陵,侵擾。陵,宋本作“凌”,據他本改。《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今陳忘周之大德,蔑我大惠,棄我姻親,介恃楚衆,以憑陵敝邑。”

[18]“一鼓”二句:謂大鵬之翅一旦鼓蕩,就能使烟波混茫,沙石昏暗。朦,一作“蒙”,《唐文粹》作“曚”。

[19]“五嶽”二句:謂大鵬的鼓撲,使五嶽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奔騰。蕩,宋本作“落”,據他本改。崩奔,大水激岸,洶涌澎湃。《文選》卷二六謝靈運《入彭蠡湖口》詩:“圻岸屢崩奔。”吕向注:“水激其岸,崩頽而奔波也。”崩奔,《文苑英華》作“沸騰”。

以上為賦的第一段,謂大鵬形象源出《莊子·逍遥游》由鯤變鵬的寓言,並描繪大鵬出世的巨大聲勢。

乃蹶厚地,揭太清[20],亘層霄,突重溟[21]。激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迅征[22]。背嶪太山之崔嵬,翼舉長雲之縱横[23]。左迴右旋,倏陰忽明[24]。歷汗漫以夭矯,羾閶闔之峥嶸[25]。簸鴻濛,扇雷霆[26]。斗轉而天動,山摇而海傾[27]。怒無所搏,雄無所争[28],固可想像其勢,髣髴其形[29]。

【注釋】

[20]“乃蹶”二句:乃,他本“乃”字上皆有“爾”字,作“爾乃”。蹶(jué),踏。《莊子·秋水》:“蹶泥則没足滅跗。”乃蹶厚地,《文苑英華》作“爾乃蹶巨壑”。揭,高舉。《詩·小雅·大東》:“維北有斗,西柄之揭。”太清,天空;亦指天道,自然。《莊子·天運》:“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清。”成玄英疏:“太清,天道也。”揭,一作“陵”,一作“摩”。

[21]“亘層”二句:謂大鵬横貫九天,衝擊大海。亘,横貫。層霄,重霄。古人認為天有九重,故云層霄。霄,近天雲氣。重溟,大海。《文選》卷一一孫綽《游天台山賦》:“或倒景於重溟。”李善注:“重溟,謂海也。”亙層霄,突重溟,《文苑英華》作“左迴右旋,倏陰忽明”。

[22]“激三千”二句:謂大鵬展翅水擊三千里,勃然衝天而起,向九萬里高空迅疾奮飛。崛起,勃起。向,一作“摶”。

[23]“背嶪”二句:謂背負高聳崔嵬的泰山,翼拍縱横蒼穹的浮雲。嶪(yè),岌嶪,山高貌。太山,泰山。崔嵬,《楚辭·九章·涉江》:“冠切雲之崔嵬。”王逸注:“崔嵬,高貌。”背嶪太山,《文苑英華》作“背岌泰山”。太,宋本作“大”,據他本改。“山”下宋本校:“一作虚。”長雲,一作“垂天”,又一作“垂雲”。

[24]“左迴”二句:形容大鵬翱翔於長空,左右盤旋,穿雲破霧時忽明忽暗的情景。

[25]“歷汗漫”二句:謂漫無邊際地自由飛騰,一直飛到高峻的天門。汗漫,漫無邊際。見前《廬山謡寄盧侍御虚舟》詩注。夭矯,屈曲飛騰貌。《文選》卷一二郭璞《江賦》:“吸翠霞而夭矯。”李善注:“夭矯,自得之貌。”吕向注:“夭矯,飛騰貌。”羾(gòng):飛至。一作“塌”,一作“排”。《文選》卷七揚雄《甘泉賦》:“登椽欒而羾天門兮,馳閶闔而入凌競。”張銑注:“羾,至也。”李善注引王逸曰:“閶闔,天門也。”峥嶸,高峻貌。

[26]簸鴻濛:簸,摇動。濛,一作“蒙”。鴻濛,指自然界的元氣。一説為海上之氣。《淮南子·道應訓》:“西窮窅冥之黨,東開鴻濛之光。”

[27]“斗轉”二句:形容大鵬奮飛,其氣勢使斗轉星移,蒼天震動,高山摇動,大海傾波。

[28]“怒無”二句:謂其奮飛時無物可與之相搏,其雄力無物可與之争衡。搏,宋本作“摶”,據他本改。《文苑英華》此下無“怒無”至“若乃”二十字。

[29]髣髴:依稀想見。

以上為賦的第二段,寫大鵬起飛時水激三千,遠征九萬,歷汗漫,至天門,斗轉天動、山摇海傾的雄偉景象。

若乃足縈虹蜺,目耀日月[30],連軒沓拖,揮霍翕忽[31]。噴氣則六合生雲,灑毛則千里飛雪[32]。邈彼北荒,將窮南圖[33]。運逸翰以傍擊,鼓奔飇而長驅[34]。燭龍銜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啓途[35]。塊視三山,杯觀五湖[36]。其動也神應,其行也道俱[37]。任公見之而罷釣,有窮不敢以彎弧[38]。莫不投竿失鏃,仰之長吁[39]。

【注釋】

[30]“若乃”二句:謂大鵬雙足縈繞虹蜺,其目使日月生輝。縈,《文苑英華》作“策”。耀,《文苑英華》作“輝”。虹蜺,舊謂虹雙出時色彩鮮盛者為雄,稱虹;色彩暗淡者為雌,稱蜺(霓)。

[31]“連軒”二句:形容飛走迅速。《文選》卷一二木華《海賦》:“翔霧連軒。”張銑注:“連軒,飛貌。”又“長波涾沲(同“沓拖”)”,李善注:“涾沲,相重之貌。”李周翰注:“涾沲,延長貌。”《文選》卷三五張協《七命》:“翕忽揮霍。”劉良注:“並飛走亂急也。”

[32]“噴氣”二句:謂大鵬噴氣,使天地四方雲生霧起;灑毛則使千里之地大雪紛飛。灑,《文苑英華》作“落”。

[33]“邈彼”二句:南圖,一作“南隅”。二句謂大鵬飛及邈遠的北方,又將窮盡南方的邊遠之地。

[34]“運逸翰”二句:謂大鵬用閑逸的羽翼兩旁拍打,鼓蕩疾風,凌空遠翔。逸翰,疾飛的鳥羽。一作“逸翮”。翰、翮,並指鳥羽。奔飇,疾風。長驅,長途驅馳,遠飛。此二句《唐文粹》作“遞逸翮以傍鼓,擊奔飇而長驅”。按:“運逸翰”至“啓途”二十六字,《文苑英華》作“魂視三山,柸觀五湖。燭龍啣光以照影,列缺施鞭而啓途”。

[35]“燭龍”二句:燭龍,古代神話中的神獸。在西北無日之處,人面龍身,銜燭以照幽暗。見《山海經·大荒北經》、《淮南子·墬形訓》等。列缺,指天際雷電。見前《夢游天姥吟留别》詩注。二句謂燭龍口銜燭光,為大鵬照明萬物;雷電執鞭,為大鵬啓程開道。

[36]“塊視”二句:三山,指傳説中的三神山:蓬萊、方丈、瀛洲。五湖,有多種説法,在先秦古籍中,都指太湖附近的五個湖泊。二句謂大鵬視三神山猶如土塊,看五湖猶如酒杯。塊,《文苑英華》作“魂”。觀,一作“看”。

[37]“其動”二句:謂大鵬的舉措有神靈相應,其行為與天道俱成。《文選》卷一三賈誼《鵩鳥賦》:“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李善注引《鶡冠子》:“至人不遺,動與道俱。”

[38]“任公”二句:《莊子·外物》記載任公子為大鉤巨緇得大魚,見前《大臘賦》注。罷釣,停止垂釣。有窮,夏朝時國名。相傳有窮國君后羿善射。此即以有窮指后羿。此謂善釣的任公子不敢再垂釣,善射的后羿也不敢再彎弓。

[39]“莫不”二句:投竿,指任公。失鏃,指有窮。鏃,箭。二句謂任公子和有窮國后羿見大鵬如此,也只能罷釣拋竿,收弓丢矢,仰天長歎。按:“任公”至“河漢”,《文苑英華》無。

以上為賦的第三段,極誇張地描繪大鵬在高空疾飛,噴氣生雲,灑毛飛雪,視三山為土塊,視五湖為杯水,於是善釣的任公罷釣,善射的后羿棄弓。

爾其雄姿壯觀,坱軋河漢[40],上摩蒼蒼,下覆漫漫[41]。盤古開天而直視,羲和倚日而傍歎[42]。繽紛乎八荒之間,掩映乎四海之半[43]。當胸臆之掩晝,若混茫之未判[44]。忽騰覆以迴轉,則霞廓而霧散[45]。

【注釋】

[40]“爾其”二句:謂大鵬雄姿矯健壯觀,在空中與河漢相映。坱(yǎng)軋,漫無邊際貌。《文選》卷一三賈誼《鵩鳥賦》:“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劉良注:“坱圠,無涯際也。”《漢書·揚雄傳》:“忽軮軋而無垠。”顔師古注:“軮軋,遠相映也。”坱軋、坱圠、軮軋,音義皆同。坱軋,一作“映背”。

[41]“上摩”二句:摩,接。蒼蒼,指青天。《莊子·逍遥游》:“天之蒼蒼,其正色邪?”漫漫,指大地。《楚辭·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王琦曰:“此用其字,對上天體蒼蒼而言,蓋謂大地之形,漫漫,闊遠無有窮極之意。”

[42]“盤古”二句:盤古,神話中開天闢地的人。據《太平御覽》卷二引徐整《三五曆紀》記載,盤古生於天地混沌中。後天地開闢,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一萬八千歲,天就極高,地就極深。所有日、月、星辰、風、雲、山、川、田、地、草、木,均為其死後身體各部所變。羲和,古代神話中駕日車之神。見前《日出入行》注。二句謂盤古開天來觀看大鵬的飛翔,羲和倚在日旁為此壯觀而感歎。倚日而傍歎,而,一作“以”。傍歎,《文苑英華》作“旁歡”。

[43]“繽紛”二句:謂大鵬翱翔於極遠之地,使人眼花繚亂;鵬翼展翅,掩映了半個世界。繽紛,繚亂貌。八荒,八方極遠之地。四海,四方極遠之地。《書·大禹謨》:“文教敷於四海。”孔穎達疏:“四海,舉其遠地。”紛,《文苑英華》作“翻”。掩,一作“隱”。

[44]“當胸”二句:謂當大鵬用胸脯掩遮白晝時,天地就仿佛處於上古未開化時的那種混茫狀態。當胸臆之掩晝,一作“横大明而掩晝”。混茫,一作“混芒”,一作“混沌”。混芒,同混茫;混沌蒙昧,指上古人類未開化狀態。《莊子·繕性》:“古之人在混芒之中。”判,分開。

[45]“忽騰”二句:謂大鵬突然騰飛覆轉,使得雲霞廓清,霧靄飄散。覆,《文苑英華》作“陵”。轉,一作“旋”。廓,廓清,清除。

以上為賦的第四段,寫大鵬上摩蒼天,下覆大地的巨大雄姿。盤古、羲和也只能直視和傍歎,其胸可掩日而為混茫未分,其回轉則為霧散霞開。

然後六月一息,至于海湄[46]。欻翳景以横翥,逆高天而下垂[47]。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池[48]。猛勢所射,餘風所吹,溟漲沸渭,巖巒紛披[49]。天吴為之怵慄,海若為之躨跜[50]。巨鼇冠山而却走,長鯨騰海而下馳[51]。縮殼挫鬣,莫之敢窺[52]。吾亦不測其神怪之若此,蓋乃造化之所為[53]。

【注釋】

[46]海湄:海邊。《文苑英華》作“天池”,校曰:“集作海濱。”《文選》卷一八嵇康《琴賦》:“俯闞海湄。”吕向注:“海湄,海邊也。”湄,宋本作“濁”,據他本改。

[47]“欻翳”二句:欻(xū),忽然。翳景,蔽遮日月之光影。翥(zhù),飛舉。翥,一作“榰”。逆,背;向下。二句謂大鵬忽然横飛掩蔽日月,背向高天而下垂。

[48]“憩乎”二句:謂休憩在廣袤無邊的荒野上,又沐浴在浩瀚的海水中。泱漭(yàng mǎng):廣大無涯貌。《文選》卷八司馬相如《上林賦》:“過乎泱漭之野。”李善注:“泱漭之野,《山海經》所謂‘大荒之野’。如淳曰:‘大貌也。’”汪湟,猶汪洸。水深廣貌。《文選》卷一二郭璞《江賦》:“澄澹汪洸。”池,此指海。《唐文粹》作“地”。

[49]“猛勢”四句:謂大鵬俯衝而下,其勢猛烈,氣浪所及,海亦沸動,山亦紛亂。溟漲,大海。《文選》卷二二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詩:“溟漲無端倪。”李周翰注:“溟、漲,皆海也。”沸渭,同怫㥜,水勢踴躍不定貌。《文選》卷一七王褒《洞簫賦》:“佚豫以沸渭。”李善注引《埤蒼》曰:“怫㥜,不安貌。”劉良注:“沸渭,聲踴躍不定貌。”巒,《唐文粹》作“嶽”。紛披,紛亂貌。庾信《枯樹賦》:“紛披草樹,散亂烟霞。”

[50]“天吴”二句:天吴,水神名。《山海經·海外東經》:“朝陽之谷,神曰天吴,是為水伯。……其為獸也,八首八面,八足八尾,皆青黄。”怵慄,恐懼,戰慄。怵,宋本作“佚”,繆本改作“袟”,《唐文粹》作“㤕”,今據他本改。海若,傳説中的海神名。躨跜(kuí ní),動蕩貌。二句謂大鵬凶猛之勢,使水伯都感恐懼,海神也為之戰慄不安。

[51]“巨鼇”二句:謂負山的大龜見了連忙避走,長鯨見了立即騰躍潛逃。巨鼇,大龜。冠,戴。《文選》卷五左思《吴都賦》:“巨鼇贔屭,首冠靈山;大鵬繽翻,翼若垂天。”吕向注:“巨鼇,大龜也。靈山,海中蓬萊山,而大鼇以首戴之。冠猶戴也。”長鯨,海中的大鯨魚。左思《吴都賦》:“長鯨吞航,修鯢吐浪。”

[52]“縮殼”二句:縮殼,指海鼇縮頭殼中。挫鬣,指鯨折斷長鬐,不敢窺視大鵬。二句形容海中動物見大鵬後的畏葸情景。

[53]“吾亦”二句:謂自己亦難以預想大鵬竟如此神異,這大概是大自然所造就的。造化,指大自然。

以上為賦的第五段,寫大鵬六月一息,入水使水伯恐懼,海神不安,巨鼇却走,長鯨下匿。神怪如此,乃大自然造成的。

豈比夫蓬萊之黄鵠,誇金衣與菊裳[54]?耻蒼梧之玄鳳,耀綵質與錦章[55]。既服御于靈仙,久馴擾於池隍[56]。精衛勤苦於銜木,鶢鶋悲愁乎薦觴[57]。天雞警曙于蟠桃,踆烏晣耀於太陽[58]。不曠蕩而縱適,何拘攣而守常[59]?未若兹鵬之逍遥,無厥類乎比方[60],不矜大而暴猛,每順時而行藏[61]。參玄根以比壽,飲元氣以充腸[62]。戲暘谷而徘徊,馮炎洲而抑揚[63]。

【注釋】

[54]“豈比”二句:《西京雜記》卷一記載,漢昭帝始元元年(前八六),曾有黄鵠下太液池,昭帝為之歌曰:“黄鵠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當時太液池中亦造三山,以象瀛洲、蓬萊、方丈,故此稱“蓬萊黄鵠”。此謂誇耀自己金衣菊裳的黄鵠,怎能與大鵬相比。

[55]“耻蒼”二句:蒼梧,山名。即九疑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南。相傳為虞舜帝葬處。玄鳳,玄鳥鳳凰。陳子昂《感遇》其二五:“崑崙見玄鳳,豈復虞雲羅。”二句謂使只會炫耀自己錦彩羽毛的蒼梧玄鳳也感羞耻。

[56]“既服”二句:謂黄鵠、玄鳳既為靈物神仙所駕御,又長期被馴服於城池之中。服御,駕馭。一作“御服”。久,《唐文粹》作“亦”。靈仙,靈物神仙。馴擾,馴伏。池隍,城池。有水為池,無水為隍。

[57]“精衛”二句:精衛,神話中的鳥名。銜木,《山海經·北山經》:“發鳩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勤苦,一作“殷勤”。鶢鶋(yuán jū),海鳥名。又稱爰居。悲愁乎薦觴,《國語·魯語上》:“海鳥曰爰居,止於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莊子·至樂》載:“魯侯御而觴之(海鳥)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薦觴,祭獻之酒。按:從上段之“欻翳”至本段之“薦觴”,《文苑英華》作:“溟漲沸渭,丘陵遷移,長鯨扶栗以辟易,巨鼇攝竄而躨跜。窮洪荒之壯觀,浮萬里之清漪。借如羽蟲三百,鳳為之王,或歎不至,時無望遑。猶迫脅於雲羅,乃賢哲之所傷。彼衆禽之瑣屑,同蟭螟之渺茫。”

[58]“天雞”二句:謂天雞在蟠桃樹上報曉,三足烏在太陽中閃光。天雞,見前《夢游天姥吟留别》詩注。警曙,報曉。曙,一作“曉”。踆烏,《淮南子·精神訓》:“日中有踆烏。”高誘注:“踆,猶蹲也。謂三足烏。”踆烏晰耀於太陽,《文苑英華》作“駿馬炳耀于太陽”。晰,《唐文粹》作“炳”。晣耀,發光。於,一作“于”。

[59]“不曠”二句:謂何不曠達坦蕩而恣情自適,却要拘束蜷曲而墨守常規?“不曠”至“守常”,郭本無此十二字。

[60]“未若”二句:謂精衛、鶢鶋、天雞、踆烏等都不如大鵬自由自在,無與倫比。厥,其;他。乎,一作“而”。

[61]“不矜”二句:謂大鵬不驕矜碩大,不表露凶猛,却經常順應時運,決定出處行止。行藏,《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62]“參玄”二句:參,參驗。玄根,道之根本。《文選》卷二五盧諶《贈劉琨》詩:“處其玄根,廓焉靡結。”李善注引《廣雅》曰:“玄,道也。”玄,宋本作“方”,據他本改。元氣,古代哲學名詞,指陰陽二氣混沌未分時的實體。充腸,充饑。一作“為觴”,一作“為漿”。

[63]“戲暘”二句:暘谷,亦作“湯谷”。古代傳説中日出處。《書·堯典》:“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孔傳:“暘,明也。日出於谷而天下明,故稱暘谷。”炎洲,傳説南海中洲名。《十洲記》載:“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萬里。”二句謂大鵬在日出處游戲徘徊,又在南海的炎洲俯仰上下。按:從“不矜”至“抑揚”,《文苑英華》無。

以上為賦的第六段,以大鵬與黄鵠、玄鳳、精衛、鶢鶋、天雞、踆烏作比較,這些神物都不曠蕩縱適,拘攣守常,都不如大鵬的逍遥自在。大鵬不矜大、不暴猛,能順時行藏,參玄根,飲元氣,戲暘谷,游炎洲。無所不可。

俄而希有鳥見謂之曰[64]:“偉哉鵬乎,此之樂也[65]。吾右翼掩乎西極,左翼蔽乎東荒[66],跨躡地絡,周旋天綱[67]。以恍惚為巢,以虚無為場[68]。我呼爾游,爾同我翔[69]。”于是乎大鵬許之[70],欣然相隨。此二禽已登於寥廓,而尺鷃之輩空見笑於藩籬[71]。

【注釋】

[64]“俄而”句:俄而,不久。見謂之,一作“見而謂之”。

[65]此之樂也:一作“若此之樂也”。

[66]“吾右”二句:一作“吾左翼掩乎東極,右翼蔽乎西荒”。西極,西方極遠之地。東荒,東方極遠之地。二句形容希有鳥形體之大,其翼可掩蔽東西極遠之地。

[67]“跨躡”二句:謂希有鳥踏遍大地,馳逐周天。跨躡,跨踏。地絡,大地的脈絡,指山川等。天綱,天之綱維。《文選》卷一張衡《西京賦》:“爾乃振天維,衍地絡。”李善注:“維,綱也;絡,網也;謂其大如天地矣。”“跨躡地絡,周旋天綱”,《文苑英華》無。

[68]“以恍惚”二句:謂希有鳥以混茫為棲息之地,以虚無為游戲場所。恍惚,隱約不可捉摸。《老子》:“道之為物,惟恍惟惚。”虚無,道家的思想主旨。《史記·太史公自序》:“道家無為……其術以虚無為本。”

[69]“爾同”句:同,一作“呼”。

[70]于是乎:乎,一本無此字。

[71]“此二禽”二句:謂大鵬、希有鳥已騰躍於太空,而尺鷃之類的小鳥只能空蹲在藩籬邊,被人嘲笑。二禽,指大鵬和希有鳥。寥廓,廣闊的天空。《楚辭·遠游》:“下峥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尺鷃,鳥名,即鵪鶉。尺,一作“斥”。《莊子·逍遥游》:“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陸德明《莊子音義》:“司馬云:斥,小澤也,本亦作尺。……鷃,鷃雀也。今野澤中鵪鶉是也。”

以上為賦的第七段,寫希有鳥稱贊大鵬,請與之同游,大鵬欣然相隨,登於天上寬廣之處。那些小雀只能在藩籬之下徒然被笑。

【評箋】

魏顥《李翰林集序》:《大鵬賦》,時家藏一本。

祝堯《古賦辨體》卷七:比而賦也。太白蓋以鵬自比,而以希有鳥比司馬子微。賦家宏衍鉅麗之體,楚《騷》、《遠游》等作已然。司馬、班、揚尤尚此。此顯出於《莊子》寓言,本自宏闊,而太白又以豪氣雄文發之。事與辭稱,俊邁飄逸,去《騷》頗近。然得騷人賦中一體爾,若論騷人所賦,全體固當以優柔婉曲者為有味,豈專為宏衍鉅麗之一體哉?後人以《莊》比《騷》,實以《莊》、《騷》皆是寓言,同一比義,豈知《騷》中比兼風興,豈《莊》所及?《莊》文是異端荒唐繆悠之説,《騷》文乃有先王盛時發乎情止乎禮義之遺風,學者果學《莊》乎,學《騷》乎?

陳鴻墀《全唐文記事·祖襲》:莊周之書,有鷦鹩巢林,不過一枝。又曰:鵬摶扶摇九萬里,而風斯在下。蓋齊物之論也。後世有本其説而賦之者,如張茂先賦鷦鹩,自譬甚小;李太白賦大鵬,自譬甚大。皆適其性而已,不出莊周齊物之論耳。

張道《蘇亭詩話》:太白之《希有鳥賦》、《惜餘春賦》,子美之《三大禮賦》,實可仰揖班、張,俯提徐、庾。

按:據此賦序中首四句所言,可知此賦初作於開元十二年(七二四)剛出蜀至江陵之時。按《全唐文》卷九二四司馬承禎《陶弘景碑陰記》云:“子微將游衡嶽,暫憩茅山。……時大唐開元十二年甲子九月十三日己巳書。”又按《唐大詔令集》卷七四《令盧從愿等祭嶽瀆詔》:“令太常少卿張九齡祭南嶽。”下注“開元十四年正月”。張九齡有《登南嶽事畢謁司馬道士》詩,此“司馬道士”當即承禎。由此知司馬承禎游衡嶽在開元十四年(七二六)。按《舊唐書·司馬承禎傳》:“開元九年,玄宗又遣使迎入京,親受法籙,前後賞賜甚厚。十年,駕還西都。承禎又請還天台山,玄宗賦詩以遣之。十五年,又召至都。玄宗令承禎於王屋山自選形勝,置壇室以居焉。……卒於王屋山,時年八十九。”由此知開元十五年(七二七)後承禎一直居王屋山,未能再至南方。據衛憑《唐王屋山中巖臺正一先生廟碣》,知承禎於乙亥歲(開元二十三年)夏六月十八日卒。又按李白自開元十二年秋出蜀至江陵,至十三年夏游洞庭後下金陵。則李白遇見司馬承禎寫《大鵬遇稀有鳥賦》,當即在開元十二或十三年間。此賦序云:“悔其少作,未窮宏達之旨。中年棄之。……遂更記憶,多將舊本不同。”知今存此賦為改寫本。賦開頭即稱“南華老仙”,據《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元年,詔封莊子為南華真人。則此賦改寫的時間,當在此之後,或即在天寶二年供奉翰林時歟?此賦用“序”説明作賦緣起,其後七段正文都是從《莊子·逍遥游》中鯤化為鵬的寓言生發開去,可見李白受莊子思想影響之深。全賦運用鋪陳排比、極度誇張的手法,從各個視角和方位描繪大鵬不同凡響的形象。大開大合,層次井然。賦中顯然以大鵬自比,而以希有鳥喻司馬馬承禎。表現出詩人自視之高和志趣之大,風格飄逸豪放,文筆縱横恣肆,充分反映出宏大壯美的盛唐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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