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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沈尹默的新诗

《新青年》时代的新诗作家,尚有沈尹默与刘半农二氏我们应该提起。刘氏后来有《扬鞭集》出版,沈氏的新诗则散见于《新青年》杂志。新诗第一次出现,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上面,作者便是胡适,沈尹默,刘半农这三个名字,时候是民国七年一月。在第一次出现的新诗里沈尹默氏有一首《月夜》,可谓很难得的作品了,只有四行文字:

月夜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这首诗不愧为新诗的第一首诗,我今日翻开来看,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试把这首诗《月夜》同《新青年》四卷一号别的几首诗相比(共有九首),便可以比得出来写新诗是怎样的与写旧诗不同,新诗实在是有新诗的本质了。那几首诗,有胡适的《鸽子》,有沈尹默的《鸽子》,有沈尹默的《人力车夫》,有胡适的《人力车夫》,还有胡适的《一念》等等,都只能算是白话韵文,即是句子用白话散文写,叶韵,诗的情调则同旧诗一样由一点事情酝酿起来的,好比是蜜蜂儿嘤嘤几声,于是蜂儿一只一只的飞来了,于是蜂儿成群,诗一句一句的写下来了,于是一首诗成,结果造成功的是旧诗的空气。胡适之先生后来说这些新诗是从古乐府化出来的,是从词调里变化出来的,其实这些新诗的内容本不能成为新诗,势必成为新诗的古乐府,成为“诗余”,所以我说这些新诗是白话韵文。他们那时候写新诗我想只是好奇,大约做得一首好诗成,抵得小孩子过新年一趟,大家见面高兴。平心说来,新文学运动的价值,乃在于提倡白话文,这个意义实在很大,若就白话新诗说,反而是不知不觉的替旧诗虚张声势,没有什么新文学的意义了。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的诗栏里有一段补白,署名“半农”,其文如左:

七月三十一日,得启明自绍兴来函,以其有趣,录此以补余白:

今日天气热,卧读寒山和尚诗,见一首甚妙,可代《新青年》新体诗作者答人批评之用;因以廿年前所买“诗笺”抄上,“博寒星大吟坛一粲”。

计开:——

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

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

平仄不解压;凡言取次出。

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

这一段补白,我觉得很有意义,可见《新青年》新体诗作者的自信。他们那时作新诗的态度,与他们所作的新诗,实在都给寒山和尚这一首诗说得恰如其分,另外没有什么新诗的意义了。沈尹默氏是旧诗词的作家,然而他的几首新诗反而有着新诗的气息,简直是新诗的一种朝气,因此他的新诗对于以后以迄于今日的新诗说又可以说是新诗的一点儿古风,这却是一件有趣的事。沈氏写了不多的新诗,随着他不写这些新诗了。他又写他的旧诗词去,这件事又有趣,可惜我在这里不能把《新青年》四卷一号上面九首诗都抄了来,那样未免太占篇幅,大家如果本一点好奇心,去找《新青年》杂志翻阅,大约可以比较得出来,只有《月夜》算得一首新诗了。十一年八月北社出版的《新诗年选》,关于沈氏的《月夜》有署名“愚庵”的评语(据云愚庵即康白情):“这首诗大约作于一九一七年的冬天,在中国新诗史上,算是第一首散文诗。其妙处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新诗年选》后面附有《一九一九年诗坛略纪》,亦云“第一首散文诗而备具新诗的美德的是沈尹默的《月夜》”。这个评语很有识见,也无非是人同此感而已,这一首《月夜》确是新鲜而别致。不过他所谓“散文诗”,我们可以心知其意,实在这里“散文诗”三个字恐怕就是“新诗的美德”。与《月夜》同刊的那一些新诗,正是不能有这个散文诗的美德,乃是旧诗的余音。我由沈尹默氏的《月夜》联想到另一首诗,即《尝试集》里的《湖上》这首小诗:

湖上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这一首《湖上》是民国九年的出品,与那一首《月夜》可谓异曲同工。这样的诗都不必求之过深,作者只是当下便写得了一首好诗罢了。这样的诗又能见作者的个性,《月夜》与《湖上》便表现了两个诗人。各人都是“看来毫不用心,而自具有一种以异乎人的美”。旧诗不能有这里的疏朗,旧诗也不能有这里的完全。有这个新诗的感觉,自然写得这个散文的诗句。我前说新诗要用散文的句法写诗,如《月夜》与《湖上》的句子便是。至于用韵与不用韵都没有关系,用韵也要句子是散文的句子,不用韵也要句子是散文的句子,新诗所用的文字其唯一条件乃是散文的文法,其余的事件只能算是诗人作诗的自由了。

北社《新诗年选》选了沈尹默诗五首,我也想照样选下来,只是我将一首《白叶〔杨〕树》来换《年选》上面的一首《赤裸裸》。所选第一首即是上面所讲的《月夜》。第二首是

明白干净的月光,我不曾招呼他,他却有时来照看〔著〕我;我不曾拒绝他,他却慢慢的离开了我。

我和他有什么情分?

这首诗我想评他“质直可爱,饶有风度”八个字。比起旧诗来,这首诗好像是小学一年级学生,然而,其高处,其非同时那些新诗所可及处,便在这个新诗有朝气,因此也便是新诗的古风了。所选第三首诗是:

公园里的“二月蓝”

牡丹过了,接着又开了几栏红芍药。路旁边的二月蓝,仍旧满地的开着;开了满地,没甚稀奇,大家都说这是乡下人看的。

我来看芍药,也看二月蓝;在社稷坛里几百年老松柏的面前,露出了乡下人的破绽。

这首诗大约要在北京中央公园看过花的人来读,否则有点漠然。我喜欢这首诗的原故也是因为这种新诗有一种朝气。这样的写景不是一般旧诗调子,也不是文情相生的,作者对于一件事情有一个整个的感觉,又写得很好,表现着作者的性情。作者另有一首新诗,描写北京大雪,却是旧诗的空气,我禁不住要把这一首《雪》抄了来,请大家比较观之,我觉得很有趣。《雪》是这样写的:

丁巳腊月大雪,高低远近,一望皆白;人声不喧哗,鸟声〔鹊〕绝迹。

理想中的仙境:甚么“琼栖〔楼〕玉宇”,“水晶宫阙”;恐怕不如此时京城清洁。

人人都嫌北方苦寒,雪地冰天;我今却不愿可爱的红日,照我眼前。

不愿见日,日终当出。红日出,白雪消,粉饰仙境不坚牢,可奈他何。

这种诗便是旧诗的写法。第二句固然写得不好,完全是白话韵文,就将这一句写得更好,这首诗还是旧诗的空气。那时的新体诗多半是这个空气了。

所选第四首诗是:

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阑,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葺葺〔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这首《三弦》声名很大,大家都说好,我不必多说话了。最后我将沈尹默氏的《白杨树》选在这里:

白杨树

白杨树!白杨树!你的感觉好灵敏呵!微风吹过,还没摇动地上的草,先摇动了你枝上的叶。

没有人迹的小院落里,树上歇着几个小雀儿,“啾啁啾啁”不住的叫。他是快乐吗?这样寂寞的快乐!

除了“啾啁啾啁”的小雀儿,不听见别的声响。地下睡着的一般人,他们沉沉的睡着,永远没有睡醒时。难道他们也快乐吗?这样寂寞的快乐!

白杨树!白杨树!现在你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你能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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