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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社会

有许多人以为我国若施行了某国的主义。小民就可以家给人足,不愁衣食了。其实,我国现在不缺好主义,只是缺好人。没有好人,纵使某种主义,普遍全国,小民也不过似为是去狼进虎。以暴易暴,出了火坑,掉人油锅,躲了一刀,挨了一枪,吐出黄莲,吞了苦胆。

圣人是大盗,现在圣人满街走。荡妇是祸水,现在祸水沿街流。国事焉得不糟,社会岂能不乱。

我国的志士,自古以来,没有今日之多;而国事之乱,没有今日之甚。

我在朋友家,见一只鹦鹉,狂叫“打倒帝国主义”。我对它说:“你这个东西,知道什么是帝国主义么?”我愈追问,它愈喊叫。我说:“叫吧,你也不过是空叫。”

为已死的伟人,铸千百铜像,不如为未死的小民,筹一线生机。使人在眼里,时时瞻仰伟人的铜像,不如使人在心里,时时记念伟人的大德。否则,愈多铸铜像,愈使将来的小民,在砸毁的时候,多费一些气力。看一看魏忠贤的“生祠”。一千七百多座,全到何处去了?

听我中国的名人说话,中国若亡,是无天理。看我中国的名人做事,中国若不亡,是无天理。

人人全喜欢受人恭维,可惜配受恭维的人太少。人人全不愿挨骂,可叹应当挨骂的人太多。由自己起,自己就是第一个该当痛骂的人。

现今我中国,将出洋二字,认作超凡人圣的太事。非出过洋,不能做大官,不能当大学的教授,不能娶有学问的女人,不能显亲扬名,不能到处受人欢迎。依此推测,将来当厨子老妈,必须先出洋。倒马桶的,拉人力车的,也非先出洋不可。甚至不出洋,就不配娶媳妇,不配生孩子,不配为中国国民,不配在中国生话。简直不出洋,就不是人类,果能达到达种文明进化的地步,我中国就真要“出殃”了。

我听说,某学校,有一位国文教员,他的国文程度,实在是稀松平常,屡被学生攻击,大为同人鄙视。然而他善能施行革命,努力改造环境,立即跑到美国住了几个月。回国之后,立时被校长另眼看待,举为国文主任。同人对他,居然自惭形秽,侧目而视。学生对他,居然敬若天神,唯命是听。于是他的文名大噪,每有著作,全校无不争先传观,叹为前无古人,后无米者。由此可见,我中国连水土也须改良。否则不但在中国不能研究科学,甚至研究中国的文字,也非远涉重洋,去向洋圣人领教不可。

有人同我说:“枕戈待旦怎么讲?”我回答说:“那戈字原是胳臂之胳,经一般秘书先生们用错了。枕戈者,是枕着姨太太的胳臂;待旦者,是等待所捧的花旦。”

当官僚,若穿西服,上司与属员,必另眼看待。当学生,若穿西服,职教员与同学,必另眼看待。处家庭若穿西服,父母兄弟老婆姊妹嫂子媳妇与厨子老妈,必另眼看待。处社会,若穿西服,亲戚朋友与男女同志,必另眼看待。当教员若穿西服,校长同事学生与堂役,必另眼看待。打官司若穿西服,问官与警察,必另眼看待。逛胡同,若穿西服,娼妓与龟鸨必另眼看待。买东西,若穿西服,商店的老板与伙计,必另眼看待。讨饭吃,若穿西服,慈善的老爷太太与少爷小蛆,必另眼看待。当外勤记者,若穿西服,卫兵门岗与要人秘书,必另眼看待。甚至当扒手,若穿西服侦探与失主,也必另眼看待。并且自己若穿上西服,也就觉得立刻变成非凡出众的高等国民。你若不信,你可到天桥的估衣摊上,用三块钱买一套旧西服,穿上试一试。这种情形,我不敢说是亡国的预兆,我只可说是文明进化的现象。

孙中山先生说:“革命须先革心。”我再补充一句:“革心先肯说实话。”

中国现今,若还要给伟人铸铜像,我主张先多铸齐宣王的像。因齐宣王敢对太贤(孟子)说良心话,试同亘古以来有几个。有人说:“齐宣王不顾廉耻。”我说“顾廉耻,就当言行一致,不可向脸上‘贴金’假充神圣,悬节孝牌而开‘暗门纵’。那才实在是不顾廉耻呢。”

有人同我:“若给中国的女伟人铸铜像,当铸谁?”我说:“当铸苏秦的嫂子,因为她肯当面对苏秦说:‘季子位尊而多金。’她那意思就是说:老三,我尊敬你,是因为你做了高官,发了大财。试问现在能有几个女人,敢像她那样肯说良心话。

国民各凭天理良心,殚精竭力,尽他当前应尽的职责,就是爱国。爱国是行为,不是空言。是牺牲自己,不是牺牲别人。是尽义务,不是图富贵。是尽国民天职,不是滥出风头。是个人良心的表现,不是夸张自己的功勋。

人人以行为爱国,国不求强而必强。人人以言语爱国,国不求亡而必亡。

我国自古是“三爷主义”(舅爷姑爷少爷)的国。这种主义击不了,任何主义行不开。

前美国驻华公使弗兰克?克莱恩先生,在某处对中国学生演讲说:“……不必竭力教中国,只要诸君诚实不欺,心口皆同,言行一致,中国自能强盛。”他这几句话,正搔着我中国人的痒处,正探着我中国人的病根。我中国人一一尤其是青年的中国人一苟能如此,终可以使中国得着真正实在的利益。

将自己看做圣人,必将旁人看成混蛋。达到这种程度之后,天良就真闭了,双眼就真瞎了,双耳就真聋了。如此,任什么良言善行,就全打不开他的心门,触不着他的耳目。久而久之,就养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的确确的混蛋。这种人若再遇着别的混蛋拍他捧他,他的前途就可想而知了。

天下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自知为混蛋的,第二种是不知自己为混蛋的。天下的坏事,全是这第二种人做出来的。天下的扰乱,也是这第二种人酿出来的。欲求天下太平,人民安宁,必须首先打倒这第二种人。

群众有了幸福,你既是群众中的一个,你也必有幸福可享。群众遇了祸害,你既是群众中的一个,你也必有祸害难逃。天下人全有连带的关系。一国扰乱,天下不安。只看中国的军阀,他们仅图营私肥己,苦害人民,因而民穷国乱,全国之中,找不出一个安宁之所,他们也因此东奔西逃,求庇于外人保护之下,而成了丧家之狗。

我的朋友某教员,因受了人力车夫的气,大骂畜类不止。我说:“你不要骂他畜类,他有拉车的一技之长。要知我们若不能教书了,我们欲当畜类,还没有拉车的力量呢。生在变化无定、七乱八糟的时代,谁知将来升降到什么地步,我的老友陆军中将某师的参谋长某君,已摆了卦摊卖卜为生了。试何我们研究过《周易》与《子评》么?”

说实话则招人恨怨,说假话则受人欢迎,办实事则被人讥为无能,放空炮则被人称有志。生在这种时代,若讲天良就算落伍了。

妇女被人强奸了,向人哭叫喊闹,听见的人,还有时对她表同情,替她掉眼泪。国土被侵占了,若只以哭闹叫骂为止,不但无人表示同情,反招人大加讥笑。

若将我中国人,近几年来对外所说的大话记录下来,足可使拿破仑听了丧掉真魂,使大彼得听了吓破苦胆。

学者的话不可靠,政治家的话也不可靠,外交家的话更不可靠,美人的话尤不可靠。

现今我国的农村破产,并非起于农民的知识弧陋,也不是因为未经科学的训练,更不是因为他们的田地未经科学的改良,全是起于捐税繁苛与兵匪扰乱。只要军用不作内争,减轻捐税,少为他们谋改革,少管他们的闲事,不必假装疯魔,为他们谋幸福,他们自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农工商,全是专门的职业。他们只靠着轻验进行他们的业务。外行的人不可越俎代谋,更不可妄用高探的学理,以他们作改良的试验品。农工商,脑筋多是简单的,思想多是诚恳的,行为多是忠实的,所以容易团结。读书的人,脑筋多是复杂的.思想多是变幻的,行为多是诡诈的,所以最不容易联合。天下惟读书的人,最奸猾,最可怜,最可恨,最可羡,最可鄙,最明哲.最混蛋。穷人说大话,愈说愈穷。弱国说太话,愈说愈弱。

现夸,著本着良心说话做事,就有人说你不道人情,不达事理。你若昧起良心说话做事,反有人说你通权达变,习性和平。

我中国人,并非不知爱国。可叹在专制时代,国被帝王视为私产,人民欲爱而不敢。自共和以后,国又被强者霸占分割,人民敢爱而不能。

现在中国的法律,是阔人的护身符.是小民的绊脚石。

律师愈多,诉论的人愈多。医生愈多,患病的人愈多。

俗语说: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黑暗时代,是有钱就有理。在文明时代,是无钱就无理。

从前有钱的人打官司,可以暗约讼棍。如今有钱的人打官司,可以明聘律师。反正钱愈多,理由愈充足。

从前的讼棍,据说是挑词架讼。现今的律师,据说是维护人权。依我的见解,全然为已,就是讼棍。十分之一为人,可称律师。

有钱的人犯了罪,大概是情有可原。无钱的人犯了罪,多半罪无可恕。

生在人伦破产的今日,若因无儿缺女忧愁,未免是自寻烦恼。要知:有钱,路人也愿为儿女;无钱,儿女也便是路人。

现在愈是野蛮的父母,愈能生养文明的儿女。父母多是昏愦糊涂,儿女多是先知先觉。

现夸我中国,不必忙于为青年男女设立学校。最要紧的是,先多多设立“父母传习所”。由政府通令全国,凡奉经“父母传习所”改造过的旧式夫妻,不准再有生儿养女之权,以免一班优秀的小国民,受家庭专就的压迫,而终日恨天怨地,减少救国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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