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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年时代

东坡黄州之谪,可以说是他一生之转机。吾人处境,当得意时,犹舟子扬帆海上,一帆风顺,笑容可掬,几忘其身之在舟中。及一旦风急浪高,始知戒惧。吾人处世,亦复若是。当得意时,目空一切,似乎天地间无不可为之事。及一朝失意沉沦,始疑人生处世,决没有永久得意的。于是由怀疑而反省,由反省而约束其身心,渐渐变为恬静了。东坡在狱百日,当这生死关头,早已将其骄浮之气,傲岸之质,消磨殆尽了。

元丰三年正月,东坡出京,赴黄州任。其时其弟子由,也从南都北往。相会于陈。夫人穷则呼天,忧则怀骨肉。今苏氏兄弟二人,同为逐客,一旦相会,想当时握手无语,挥泪欷歔之情,真不堪其悲伤了,东坡有诗云:

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奔驰二百里,径来宽我忧。

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

嗟我晚闻道,款启如孙休。至言虽久服,放心不自收。

悟彼善知识,妙药应所投。纳之忧患场,磨以百日愁。

冥顽虽难化,镌发亦已周。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

但余无所还,永与夫子游。此别何足道,大江东西州。

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

这是东坡在陈遇见子由后所写的一首诗,不知当时子由怎样去安慰他一颗破碎的心呢。

自正月十二日与子由相会后,十四日又各自东西的分别了。到新息县,遇乡人任师中,以事犯罪坐狱中。他乡遇故知,又不禁触动他的心弦了,因作诗赠之:

昔年尝羡任夫子,卜居新息临淮水。怪君便尔忘故乡,稻熟鱼肥信清美。竹陂雁起天为黑,桐柏烟横山半紫。知君坐受儿女困,悔不先归弄清泚。

尘埃我亦失收身,此行蹭蹬尤可鄙。寄食方将依白足,附书未免烦黄耳。往虽不及来有年,诏恩倘许归田里。却下关山入蔡州,为买乌犍三百尾。

愁人多感,人情大抵如此。东坡宿淮南破驿中,作诗云:

朝离新息县,初乱一水碧。莫宿淮南村,已渡千山赤。麏鼯号古戍,雾雨暗破驿。回头梁楚郊,永与中原隔。黄州在何许,想像云梦泽。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独喜小儿子,少小事安佚。相从艰难中,肝肺如铁石。便应与晤语,何止寄衰疾。(时家在子由处,独与儿子迈南来。)

途中游净居寺,窜逐之客,犹不忘情于云山,啸傲烟霞翠微间,可谓旷达之至。其纪游诗云:

十载游石山,自制山中衣。愿言毕婚嫁,携手老翠微。不悟俗缘在,失身蹈危机。刑名非夙学,陷阱损积威。遂恐死生隔,永与云山违。今日复何日,芒鞋自轻飞。稽首两足尊,举头双涕挥。灵山会未散,八部犹光辉。愿从二圣往,一洗千劫非。裴回竹溪月,空翠摇烟霏。钟声自送客,出谷犹依依。回首吾家山,岁晚将焉归。

又《看清溪梅花》云: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东坡跋山涉川,不知更了几许长亭短亭,好容易于二月二日到达黄州。口吟云: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东坡到黄州后,住定惠院之啸轩,幅巾芒履,日和田野父老相遇从。其诗云: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

卯酒困三杯,午餐便一肉。雨声来不断,睡味清且熟。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强起出门行,孤梦犹可续。泥深竹鸡语,村暗鸠妇哭。明朝看此诗,睡语应难读。

其间适可知。总之东坡此次到黄州,已灰心杜口,置世事于不闻不问了。所谓:

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甚自幸也,感恩念咎之外,灰心杜口,不曾看谒人。所云出人,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聊以自娱耳。

其往安国寺浴,口占云:

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山城足薪炭,烟雾蒙汤谷。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无多谈,此理观要熟。

呀!是何等的闲静无为,和从前谈论风生,口角飞火的苏东坡,已完全判若两人了。五月,其家人及弟子由抵黄州,东坡迎至巴河口,喜可知也。作诗云:

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隔墙闻歌呼,自恨计之失。留诗不忍写,苦泪渍纸笔。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江流镜面静,烟雨轻幂幂。孤舟如凫鹥,点破千顷碧。闻君在磁湖,欲见隔咫尺。朝来好风色,旗尾西北掷。行当中流见,笑眼青光溢。此邦疑可老,修竹带泉石。欲买柯氏林,兹谋待君必。

不久,又从定惠院移至临皋。所谓:

已迁居江上临皋亭,甚清旷,风晨月夕,杖屦野步,酌江水饮之。

躬耕东坡

时在元丰四年,年四十六岁。先生《东坡八首序》云:“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

其明年,东坡请于上,就故营地址,自行垦辟,即名之曰东坡云。

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予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悯其勤,庶几来岁之人,以忘其劳焉。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焉释耒叹,我廪何时高。

荒田虽浪莽,高庳各有适。下隰种秔稌,东原莳枣栗。江南有蜀士,桑果已许乞。好竹不难栽,但恐鞭横逸。仍须卜佳处,规以安我室。家僮烧枯草,走报暗井出。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

又明年(元丰五年),东坡就其地筑雪堂居之,自号东坡居士。其《雪堂记》云:

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堂以大雪中为,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也。苏子居之,真得其所趣者也。

又为之歌曰:

雪堂之前后春草齐,雪堂之左右斜径微。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考盘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薇。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亦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吾不知天地之大也寒暑之变,悟昔日之癯而今日之肥。感子之言兮,始也抑吾之纵而鞭吾之口,终也释吾之缚而脱吾之鞿。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吾。群息已动,大明既升,吾方辗辗一观晓隙之尘飞。子不弃兮,我其与归。客忻然而笑。

此等旷达语,似又较庄生为更进一步了。

东坡友人张舜民,在其所著《彬行录》,有《东坡雪堂叙》云:

会于子瞻所居,晚食子瞻东坡雪堂。子瞻坐诗谪狱,谪此已数年。黄之土人,出钱于州之城东隅地筑矶,乃周瑜败曹操之所在,大江之湄,北附黄冈,地形高下。公府居民,极萧条,知州听事,弊陋大不胜处。

是年七月,游赤壁,十月复游,有前后二《赤壁赋》,以纪其游。其《前赤壁赋》云: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轴轳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重游赤壁

时在元丰五年,年四十七岁。先生《后赤壁赋》云:“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臯。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又《后赤壁赋》云:

是岁十月既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余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二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以上两赋,虽非赋之正宗,然前赋则词采华茂,后赋则骨气奇高,无丝毫绮靡之气,真不愧为大手笔。又观其于致范子丰书中,亦有述及游赤壁之事者。其第一书云: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口,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今日李秀才来相别,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上有栖鹘。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赋中所谓有客吹洞箫,大概就是书中所说的李秀才了。其第二书云:

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这就是赋中所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意思了。六年十月十二日,夜游承天寺,并有记,小品绝妙。

先是,朝廷定新官制,以王珪、蔡确为左右仆射,章惇为门下侍郎。后王珪、蔡确虽次第为相,然神宗对之,无甚好感。关于官制之改革,神宗本拟将新旧人才,双方兼用,不料仍为珪等所阻而不果。神宗每读东坡之文,即联想到东坡之远谪异地。一日,读其中秋词“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因叹曰:“苏轼是始终爱护皇上的呀!”即欲命其为国史编纂,卒为珪等所阻而不果。及至元丰七年四月,终下手扎,移轼至汝州,并云:“苏轼黜居思咎,阅载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其时东坡患目疾,杜门不出,京师盛传他已经物化了,神宗闻之,甚为痛惋。后为东坡所闻,作书致友人云:

某凡百粗遣,春夏间多患疮及赤目,杜门谢客,而传者遂云物故,平生所得毁誉,殆皆此类也。

东坡在黄州,已居有五年之久。元丰七年十月六日,从黄州出发,因作别黄州诗。

病疮老马不任鞿,犹向君王得敝帷。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长腰尚载撑肠米,阔领先裁盖瘿衣。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

过江,夜行武昌山上,听黄州鼓角之音,不禁口吟道: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度吴王岘。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谁言万方声一概,鼍愤龙愁为余变。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他年一叶溯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

黄州虽为东坡谪窜之所,然而住惯了,一旦分离,自不免要生出怅然不忍去之情了。端午日,行至筠州,与子由相会,大家是被逐远窜之客,相别几经裘葛,一朝聚首,真不胜其“衰颜霜鬓穷愁惊人老”之感了。别了子由,过庐山。庐山是天下名山,王贞白诗云:

岳立镇南楚,雄名天下闻。五峰高阂日,九叠翠连云。夏谷雪犹在,阴岩画不分。唯应嵩与华,清峻得为群。

东坡初入庐山,口吟云:

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

自昔怀清赏,神游杳蔼间。如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

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

东坡初游是山,对于山谷之奇秀,大有应接不暇之憾。其与友人书云: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欲见,应接不暇,不欲作诗也,已而山中僧俗皆曰:“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

所云一绝,即为题西林寺壁上之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无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七月过金陵,其时王安石已罢职,居于钟山之下,优游自适,不问世事。其生活颇闲适,观其所作诗云:

邯郸四十余年梦,相对黄粱欲熟时。万事尽如空鸟迹,怪君强记尚能追。

数椽庳屋生茨草,三亩荒园种晚蔬。永日终无一樽酒,可能留得故人车。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东坡至金陵,即往见之,与共谈笑。以东坡洒落之胸襟,光风霁月之气度,当然不存什么恩和怨,昨日反目,而今日携手,这本是大丈夫应有之态度。观其与安石倡和诗云:

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深红浅紫从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

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东坡与王胜之游蒋山,赋诗,安石取读之,至“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抚几曰:“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一句。”

到郡席不暖,居民空惘然。好山无十里,遗恨恐他年。欲款南朝寺,同登北郭船。朱门收画戟,绀宇出青莲。(荆公宅已为寺)夹路苍髯古,迎人翠麓偏。龙腰蟠故国,鸟爪寄层巅。竹杪飞华屋,松根泫细泉。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略彴横秋水,浮屠插暮烟。归来踏人影,云细月娟娟。

又东坡致安石书云:

某始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屦,老于钟山之下。既已不遂,今仪真一住,又已二十日,日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来,见公不难矣。

其中无一句含有尘芥,从可知东坡的器量了。

年底,到泗州,因赀用罄竭,上表欲乞居常州,表曰:

臣轼言:“臣闻圣人之行法也,如雷霆之震草木。威怒虽甚,而归于欲其生;人生之罪人也,如父母之谴子孙,鞭挞虽严,而不忍致之死。臣漂流弃物,枯槁余生,泣血书词,呼天请命,愿回日月之照,一明葵藿之心。此言朝闻,夕死无憾。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臣昔者尝对便殿,亲闻德音。似蒙圣知,不在人后。而狂狷妄发,上负恩私。既有司皆以为可诛,虽明主不得而独赦。一从吏议,坐废五年。积忧熏心,惊齿发之先变;抱恨刻骨,伤皮肉之仅存。近者蒙恩,量移汝州,伏读训词,有“人材实难,弗忍终弃”之语。岂独知免于缧绁,亦将有望于桑榆。但未死亡,终见天日。岂敢复以迟暮为叹,更生侥觊之心?但以禄廪久空,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一子丧亡。今虽已到泗州,而赀用罄竭,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与其强颜忍耻,干求于众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许于常州居住。”

神宗许之,遂居常州。曾致贾耘老书云:

仆已买田阳羡,当告圣主,哀矜余生,许于此安置。幸而许者,遂筑室荆溪之上而老矣。仆当闭户不出,君当扁舟过我也。

东坡五年谪窜,饱尝世途的纷扰,壮志消磨殆尽,意气沮丧不堪,无怪他要日趋恬淡无为,而有老于山水之想了。他从宜兴到扬州的竹西寺,留题有云:

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乡味过江东。

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开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看了这三首诗,可知东坡早已抛弃一切,愿为田舍翁以老了。然而有为的人才,天岂肯让他空老?果也东坡再立廊庙之机会又到了。

元丰八年,神宗崩,朝政为之一变,东坡乃入朝视事。综观神宗在位十八年,勤俭爱民,不御畋游,不治宫室,励精图治,不失为一世英主。惜乎求治过急,听信王安石,变坏法度,竟为国之大害。富弼尝得窥神宗有好大喜功的野心,劝其二十年口不言兵,以免边疆生事,而不用其言。结果西夏一役,死者数十万,创巨痛深,后悔莫及,卒至百不如意,贲志以殁。太子立,是为哲宗,年幼,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太后于神宗在位时,已屡觉新法之不便,及摄政,即将熙宁以来之新政,尽行罢去。时王珪已卒,蔡确、章惇之徒,亦皆贬窜,司马光复入为相。缘庆历年间之名臣,如韩琦、富弼、欧阳修等,都已一一物化,惟光独存。是时凡在熙宁、元丰年间被贬窜之大臣,皆一一召还。东坡亦于是年五月,以朝奉郎知登州。到任才五日,又被召至京,任礼部郎中。半月后,擢为中书舍人。东坡忧患余生,本不欲一跃而居要职,顾屡辞不获。寻于元祐元年二月,迁中书舍人。司马光既入为相,锐意废除新法,凡安石所建立者,一概划除净尽。惟当时亦有人议道,古人有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今何不姑且将新法之害人最深者,稍加损益,又何必完全把它废去呢?”光慨然曰:“先帝之法,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也。若王安石、吕惠卿所建为天下害者,救之当如救焚拯溺,惟恐不及。况以太皇太后而改革儿子的法则,是以母改子,又谁敢议其非是!”于是众议少止。盖司马光深知新法之为害,故决然废之而不疑。前王安石谓深信新法始终可行者,只一曾子宣;认为始终不可行者,只一司马光。今果不出其所料。自光入相后,即罢去免役法,恢复差役法。差役法,即以丁充役之旧法。其实差役法与免役法比较起来,究以免役法为优。差役一法,行之已久,流弊百出,如官府小吏,任意虐待行役者。又如因长时间之服役,人民不得休息,甚且妨害农耕。免役法则计民之贫富,分若干等级,使各输钱代役,就是女户单丁,亦可输纳助役钱,免于力役之苦。在安石新法中,要以此法为最善,迄今奉行不替。当时王安石听得朝廷要废去新法,尚夷然不以为意,及闻并免役法而罢去。始愕然,不觉失声曰:“竟欲将此有百利无一弊之免役法,一并废去吗?”已而又曰:“此法终究是废不掉的。”可是司马光当时一心要想复旧,所以不免将新法的长处,一概抹煞了。东坡看到司马光欲废免役法,因言于光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聚敛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等矣。”又曰:“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卒。自是以来,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使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实大类此。公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而司马光之意,以为差役仅及上等之户,且可更互以充休息,免役则岁岁出钱,永无休息之时;且下户单丁女户,以及鳏寡孤独,也都要出钱,未免太苛。又每当令民输钱免役之际,民无所得钱,丰岁则贱粜其谷,一遇凶年,便要伐桑枣,杀牛羊,卖田地,非与人民以休养之道。坚执以东坡之言为非是。东坡也坚执其议,遂不相合。当东坡由朝廷返寓休息,卸巾弛带的时候,连呼司马牛司马牛不止,可见其对于司马光之不胜愤恨了。

吾们看了以上三人的主张,借可窥见其性质之一斑。王安石急于改革,好新喜名。司马光则一味守执泥旧。一盲进,一迂阔,独有苏东坡,不同于二人,待事物之来而徐图应付,一听其自然。盖王好生事,司马主保守,苏则主无事。唉!司马牛,司马牛,忠信有余,才智不足。时台谏大都是司马光一方面的人,皆希合以求进。东坡既以其言而不用,且谗间频入,乃不安于朝,乞求外补,不许。惟其时司马光颇有逐东坡之意,适于是年九月,司马光卒,乃已。吕大防、范纯仁继光之后,次第为相。十一月,东坡以翰林院学士,除侍读。是时河南的程颐,亦为侍读。不料后因意见各异,而洛蜀党争,又发生了。

所谓洛蜀党争,换言之,就是东坡和程颐因学说的不同,个人的嫌隙,延及朝廷上所生的朋党争执。今在叙述洛蜀党争之前,先将程颐的学说,述其梗概。

原来吾国学术界,自遭秦火之后,所有古代传下来的典籍,大半焚毁一空,实为学术界一大厄运。汉兴以后,申毛之徒,传授旧经;马郑之辈,训诂古文。于是当世儒生,纷纷费精劳神于章句记诵,言语名物,抱残守缺,孳孶不倦,遂将古圣先贤所讲的义理,置之不问了。但是这琐屑的章句训诂之学,又怎能满足所有学者的欲望?况当东汉之际,佛教已由印度传入。一般素来缺乏信仰,缺乏哲理,并不满于章句训诂之儒生,自不免要尽弃其所学而从之了。加之释教寂灭之说,与老庄虚无之说,又极相似。一方面既可借老庄之言,以说佛理;一方面又可借佛理以阐明老庄之学。于是魏晋以后,清谈之徒,释老之辈,便如雨后春笋,勃然怒发。经唐五代而至于宋,佛教之风弥甚,禅学亦披靡一时。当时号称正宗派的儒生,虽竭力加以排斥。然他们这些平易浅近,日用伦常之老生常谈,又怎能折服当时之人心?即如以唐韩愈之雄于文,大声疾呼,尚不足以振儒风,也可见当时的风尚。宋儒谈性说理,精博深远,颇和佛家妙奥之说相仿佛。虽自命仍服膺孔门遗教,实际已受过佛教的洗礼。其风气开端于周程,成功于朱陆,而肇始于宋仁宗的时候。

周敦颐,字茂叔,濂溪人,是二程的老师,著有《通书》及《太极图说》。太极图得自五代华山道士陈抟,陈抟授与种放,种放授与穆修,穆修授与周敦颐。此图虽出自道家,而本于《周易》。《易经》与《道德经》,本有相似之点。儒家和道家所以得融合者,实基于此。而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即为儒道两说融合以后的新产儿。

儒道既经融合了,道和佛最相近,到这个地步,儒家和佛教,自亦有融合联络的可能。果然,周敦颐的高足二程,乃开始取佛理来融合儒家之说了。二程兄颢,号明道;弟颐,号伊川。二人以为天下无论什么理,悉备于儒家。并谓吾人只要将儒家之理,加以扩充,即佛老之精说,亦无不包括在内。缘儒学支配我国人心,最为深切,无论何说,脱离了儒学,便难立足。当时的宋学,当然也不能跳出此范围。然一考其内容,则除了儒家衣钵相传之修身齐家之实际学问外,已纯然偏于佛老的思想了。

苏东坡承受家学,他的学说思想,与程颐绝不相同。所谓东坡之家学,是杂经而带有法术的。法术之学,虽由老庄无为思想中得来,而并非老庄之学。是将老庄空想的纯理,来实行儒家实际政治观念的。因其来自老庄,故多少带一些老庄思想。可是又因其着眼之点,切实于儒家的政治方面,所以也可以说和儒家相近。惟二者不同之点,就是法家挟其权术,先经世致用,而后修身齐家。故法术之学,既不是老庄的思想,也不是儒家的思想,是纯粹独树一帜的。今将二程和苏氏的学问,两相比较。则苏氏之学问,着力于实际问题;二程的学问,涉想高远。苏氏的学问是本于儒家的思想,而含有老庄思想之变化的。二程的学问,是本于佛老的思想,而又不免含有儒家思想之固定性的。东坡上书神宗,痛论性命理气之说,有云:

夫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而今之学者,耻不言性命。读其文,浩然无当而不穷;观其貌,超然无着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

这种不切实用的理气性命之说,在东坡看来,实在是一种放诞迂阔的论调。又因理学之偏狭,而影响程颐的个性,亦偏狭而小心翼翼。因法家的变通,影响东坡的个性,亦变通而放浪不羁。所以二人除学说主张不同外,即个性亦相冲突的。

程颐为人峭峻孤狷,不似乃兄之温和可亲。明道为学,泛滥诸家出入释老垂数十年,结果虽仍归宿到孔孟一条路上。然其对于释老,仍不能忘情。程颐则专对四书下功夫,余则屏弃一切。其器量之狭小,可想而知。其学亦如其人,主诚敬,主人当克己复礼,驱邪存诚。周敦颐的学问,本主张对静字下功夫,传到程颐,则又主以敬守静了。这是他和周敦颐主张不同之一点。程颐后罹绍兴年间的党祸,被贬于涪州。当渡江时,适值大风,舟几倾覆不可支,舟中人皆号哭失声。颐独正襟危坐,毫不为动。已而舟行及岸,同舟父老问曰:“当船行危急之际,君独面无怖色,何耶?”程颐曰:“是不难也。心诚主敬而已。”父老曰:“心诚主敬固善,然终不若无心之为尤善也。”此语正中其病根。

颐既主诚敬,故律身极严,即其待人接物,亦莫不如是。一日,颐尝静坐,弟子游酢侍立不敢去,迨日暮就舍,门外已雪深数尺矣。所以明道尝言,异日师道之尊严,我不及吾弟。若接引后学,随人才而教育,则吾何敢多让焉。

治平(英宗)、元丰(神宗)年间,程颐门下弟子屡荐其师于上,皆不就。及至元祐元年,被召至崇政殿说书,乃入。因上奏曰:

习与智长,化与心成。今夫民善教其子弟者,亦必延名德之士,使与之处,以熏陶成性。况陛下春秋方富,虽睿圣得于天资,而辅养之道,不可不至。大率一日之中,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气质变化,自然而成。愿选名儒,入侍劝讲,讲罢留之分直,以备访问。或有小失,随事献规,岁月积久,必能养成圣德。

观其主张,未始不是。然教人当宽猛共济,以涵养其性情。若一味主张严格,虽常人犹不免厌恶,况人主乎?况年幼之人主乎?而程颐对于这一点,却不注意。其进讲也,气色严厉,丝毫不肯假借,虽小事必争。帝尝凭槛,偶折柳枝。颐即正色曰:“方春时和,万物发生,不当轻有所折,以伤天地之和。”哲宗闻之,即将柳枝掷地,不待终讲而去。其待人接物,丝毫不容苟且,即此一端,已可想见。

东坡生性阔达,故其讲经,主张说其大礼,不拘小节。且其学根据于法术,故其讲经时,多参插史事,将历代治乱兴衰邪正得失之端,反复开导。帝每有所悟,一时虽恭默不言,然辄为之首肯云。

东坡与程颐学说的不同既如此,性情的不同又如彼,而二人同立于朝,自不免发生冲突。在东坡视之,程颐为一矫饰不近人情者;在程颐视之,东坡为一放肆无赖之徒。因之同一事情,二人的意见总是相左的。有一次,百官方有庆礼,忽得司马光病殁恶耗。事毕,百官欲往吊,程颐反对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而东坡颇持异议,曰:“此枉死市叔孙通制此礼也!”二人遂成嫌隙。东坡尝谓哲宗曰:“臣素恶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词色。”后为程颐所悉,二人愈不相容,有若水火。其门下亦各以师说,互相标榜,互相攻击。洛蜀党争,由是而起。

先是,东坡在试馆策问中曾云:“今朝廷欲师仁宗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媮;欲法神宗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流入于刻。”于是程颐门人右司谏贾易、左正言、朱光庭等,劾轼策问讪谤之罪。事为东坡门人殿中侍御史吕陶所知,曰:“台谏当询至公,不可假借事权,以报私隙。”右司谏王觌亦言:“轼命辞不过失轻重之体。若悉考同异,深究嫌疑,则两岐遂分,党论滋炽。大学士命词失指,其事尚小。使士大夫有朋党之名,国家之大患也!”后朝廷也明了这个意思,宣论称详览轼文意,是指今日百官有司监司守令言之,非是讥讽祖宗。范纯仁亦言东坡无罪,遂置不问。会帝患疮痛不出,颐诣宰臣吕公著,问上不御殿,知否?且曰:“二圣临朝,上不御殿,太后不当独坐。且人主有疾,而大臣不知,可乎?”明日宰臣以颐言问疾,由是大臣亦多不悦。于是御史中丞胡宗愈、给事中顾临,连章力诋颐不宜在经筵。谏议大夫孔文仲,因奏颐污下憸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遍谒贵臣,历造台谏,腾口闲乱,以尝恩仇,致市井目为五鬼之魁,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刑。乃罢去。东坡亦不欲在纷争之区,多流连,请外补。其与李方叔书云:

某以虚名过实,士大夫不察,责望逾涯,朽钝不能副其求,复致纷纷。欲自致省静寡过之地,以饯余年,不知果得此愿否?故人见爱以德,不应更虚华粉饰,以重其不幸。承示谕,但有愧汗耳。

又和王晋卿诗云:

先生饮东坡,独舞无所属。当时挹明月,对影三人足。醉眠草棘间,虫虺莫予毒。醒来送归雁,一寄千里目。怅焉怀公子,旅食久不玉。欲书加餐字,远托西飞鹄。谓言相濡沫,未足救沟渎。吾生如寄耳,何者为祸福。不如两相忘,昨梦那可逐。上书得自便,归老湖山曲。躬耕二顷田,自种十年木。

终于四年七月,除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杭州一地,东坡于十六年前,因与王安石意见不合,曾到此做过通判。所以他作的《到杭州任谢表》有“江山故国,所至如归;父老遗民,与身相问”之言了。

杭州风景绝佳,唐白乐天曾守其地,有诗云。

余杭形胜世间无,州傍青山县枕湖。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梦儿亭古传名谢,教妓楼前道姓苏。独有使君年老大,风流不称白髭须。

东坡居此,啸傲湖山风月者凡三载,与从前白乐天居杭的岁月相仿佛。他有诗云:

当年衫鬓两青青,强说重临慰别情。衰发只今无可白,故应相对话来生。

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便从洛社休官去,犹有闲居三十年。

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记几回来。还将天竺一峰去,欲把云根到处栽。

从前白乐天诗中有“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之句,所以东坡便引用白氏陈句,而有“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记几回来”之言了。又当时东坡与人书云:

景色如此,去将安往,但着衣吃饭处,得住且住也。

东坡游湖,每以吏牍自随,泛舟渡湖后,先后普安院用饭,然后到灵隐天竺间,尚羊盘桓,最后到冷泉亭,将随身所带的案牍剖决之,落笔有如秋风扫黄叶,于谈笑之间,是非曲直,已经辨明了。既毕,乃和僚吏剧饮,直到暮色苍茫,始乘马归去。其豪情逸兴,有如此者。

六年三月,复应召赴阙,入为翰林。其弟子由,同时入为尚书右丞。兄弟二人,同时列朝,谗谤之来,自所不免。右司谏杨康国奏曰:

轼之兄弟,谓其无文字则非也,蹈道则未也,其为乃学为仪、秦者也。其文率务驰骋,好作为纵横捭阖,无安静理。陛下若悦苏轼文字,而用之不疑,是又用一王安石也。轼以文学自负,而刚狠好胜,则与安石无异。

上不报。贾易亦弹劾之,谓彼前年由黄州移至汝州,题诗竹西寺壁上,有“山寺归来闻好语”之句,此诗颇含听得先帝晏驾消息,表示欣喜之意。御史中丞赵君锡亦以为言。太后闻之大怒,免贾易、赵君锡职,吕大防请并轼两免。东坡闻之惧,乃乞求外补,后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总计东坡在阙仅及四阅月。其怀别子由诗有序云:

元祐六年,子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数月复出,领汝阴,时予五十六矣。

又与王定国书亦云:

平生亲友,言语往还之间,动成坑阱,极纷纷也。……得颍藏拙,余年之幸也,自是刳心钳口矣。此地于我稍切,须是安处。

又云:

近日都下又一场纷纷,何时定乎?颍虽少僻,去都下近,亲知多特来相看者,殊倦于应接,思远去而未能也。

先是元祐更化之后,王安石的一党,一时失势,退居各地,静待时机,作卷土重来之计。及司马光卒,朝臣各分党派,互相猜忌,王、吕之徒,乃乘机大方蜚语。于是内部的攻击,外来的中伤,一时并作,庙堂之上,顿呈混乱状态。东坡目击此状,不欲厕身其间,自寻烦恼,请求远去。因于七年正月,改知扬州。有诗云:

东都寄食似浮云,襆被真成一宿宾。收得玉堂挥翰手,却为淮月弄舟人。羡君湖上斋摇碧,笑我花时甑有尘。为报年来杀风景,连江梦雨不知春。

到扬未及一年,于是年九月,复召入为兵部尚书,兼侍读。初,元祐五年一月,程颐丁父忧去朝。七年三月,服阙,复被召赴京。颐上表再三,辞不就。御史董敦逸抚其表中怨望语,闻之于上,因改授管勾崇福宫。自是以后,终其身不复召用矣。及东坡之入阙也,御史董敦逸等,又言东坡为中书舍入时,草吕惠卿制词,指斥先帝,与其弟辙互相表里,紊乱朝政。太后不信,罢董敦逸职。而东坡因之亦不安于位,上书求去。

乞郡三章字半斜,庙堂传笑眼昏花。上人问我迟留意,待赐头纲八饼茶。

梦绕吴山却月廊,白梅卢橘觉犹香。会稽且作须臾意,从此归田策最良。

东南此去几时归,倦鸟孤飞岂有期。断送一生消底物,三年光景六篇诗。

上不许。寻迁礼部尚书,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既而大势一变。东坡又遭贬窜之祸了。

过扬雅集

时在熙宁四年,年三十六岁。《东坡年谱》:“先生年三十六,任监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王荆公欲变科举,上疑焉,使两制三馆议之。先生献三言,荆公之党不悦,命摄开封府推官,有奏罢买灯疏,御史知杂事诬奏先生过失,未尝一言以自辩,乞外任避之,除通判杭州。赴任,过扬州,与刘贡甫、孙巨源、刘莘老相聚数月,用逐人字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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