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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胡适、林语堂两博士

何联奎

韩昌黎有言:“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师说》)读此,以见由于学问知识的传授,而知师生关系的密切。今之学者,亦必有师,师生关系,古今同然。凡师之所应尊,道之所必重,自属人伦之常。常言说的“尊师重道”,诚是我中华民族伦理思想的优良传统。孟子曰:“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伦,是道,是理,通常谓为五伦。这是在各阶层中人与人相接应循的常道常理。而在师生之间,学生对师长的态度,亦有必循之道。道,在礼俗上可释为“行为规则”。因此,师生间的行为规则,可谓为“师生有礼”。我主张五伦之中应加一伦而曰六伦。尊师重道,意义深长,实有倡明的必要。

在大学里,我亲炙的已归道山的四位老师:一是蔡元培先生,二是胡适先生,三是陈源先生,四是林语堂先生。我生平不喜写亦不善写婚丧寿庆文字,亲友师长中有可庆可吊的,偶写几笔以纪念之。蔡先生一九四〇年在香港逝世,曾撰文以吊之。陈先生一九六九年在伦敦逝世,亦曾撰文以悼之。尤其是蔡先生在校中讲授美术的起源,师资所承,获益匪浅。我毕业后,留学英、法,攻社会学和民族学,是受了蔡老师传授的影响。高山仰止,怀念无已!(见“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第九期:《蔡孑民先生对于民族学之贡献》)胡先生于一九六二年逝世,林先生于一九七六年逝世,这两位老师,前后捐馆,都埋幽于台湾。怀仰泰斗,何能无词。

胡先生于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逝于台北南港,我撰挽联以悼之:

“在学校,亲炙教诲:中西哲学,宋明义理,清儒考证,举世共称真博士。

对国家,倡导学术:通俗白话,文化思想,科学发展,胡天不吊丧斯人。”

词虽不工,但把胡先生学问的造诣和对国家的贡献,扼要地指出来。

一九二二年,我进北大本科英文系肄业,那时,学校采选科制,即本系学生可选修别系的课,所以我选了哲学系和国文系的课。胡老师以哲学系主任兼英文系主任,其中一度赴美讲学,英文系主任由陈源师代理。胡老师讲中国古代哲学史,有开山的作用,立论精辟,很叫座。每上讲堂,听者满席满窗,听而不厌不倦。又开宋元明理学,讲宋元明义理,后由单不广先生接代。接着又讲清儒章学诚之史学,崔东璧之考信,戴东原之经学,颜元、李塨学派等等。凡此讲授,开风气之先,给学生研究理学、朴学、实学很多的启发。胡老师提倡白话文学,促进学术研究,策励文化交流;晚年,主持“中央研究院”,凡关科学发展,推行不遗余力。综此以观,他对国家社会已有辉煌的贡献。胡老师治哲学而娴文学,博综威信,学贯中西,著作等身,誉满国际,世人以哲学家尊之,老师实当之而无愧。

一九七四年,林先生八秩大庆,我撰一文以求教,尚不失尊师重道之义。

原文前言云:

林先生学贯中西,有节操,粹然学者之英,儒者之秀。早年在校授文学批评与语音学,师资所承,得窥学问途辙,诚是生平之幸。一九六六年,先生海外归来,相叙于台北,风采未改,言笑犹昔。息影草山,不停写作,综其一生之贡献,可为我国艺林放一异彩。(《商代□父癸爵礼器之研究》,《华冈学报》第九期。)

旻天不吊,不憗遗一老。老师竟于今年三月二十六日在香港溘逝;二十九日,遗灵空运返台;四月一日,安窆于士林仰德大道“有不为斋”的庭园中。我以四语悼之:“学者之英,儒者之秀,清风亮节,芳流百世!”

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六年间,英文系老师聚于校者,各以所长擅一世。胡先生讲作文小说,后由克拉克先生(Dr.Clarke)、陈源先生接替。温源宁先生讲英国文学史及十七八世纪文学。杨子馀先生讲英美散文及英文演说。柴思先生(Dr.H.Chase)讲解英国文学名著,如迭更生 16 (Charles Dickens)作的David Copperfield和A Tale of Two Cities;又讲解英诗选读,如F.T.Palgrave选纂的The Golden Treasury of the Best Songs and Lyrical Poems in the English Language。林先生开文学批评和语音学两课。他讲述英文学家爱诺尔特 17 (Matthew Arnold)文学及其评论,很精彩,让人印象深刻。他的语音,得之于天者独厚,文学修养,功力俱到。他讲语音学,则用直接法指授语音法则,循循善诱,嘉惠良多。授课之余,又致力于中国古音的研究。其诲人不倦,好学又如此。他匠心独运,编开明英文读本和英文文法,以策励中学英文程度的提高。其语音学的应用,可于此中觇之。我自审学而不专,少有成就,回想起来,愧对老师!

林老师饱学自赏,著作如林,用英文写的有三十四种,用中文写的有三种。英文本译成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的,不一而足;版本之多,不可胜数。听说他著作中用英文写的《苏东坡评传》,最为杰出,有识人士对之已有所评鉴。陶希圣先生谓:“先生以文学知名并见重于世。其所谓‘幽默’,实在就是古来通儒与达人治学之余事。”其言平允。如仅以幽默大师视林先生,窃以为不取。以先生之智慧,以先生之学养,以先生悠然自得的人生态度,以先生多彩的中西文笔,灵机一动,烟斗一放,信手写来,便成篇成册,这真是文学界之一奇!综其学之所发挥,在大众传播上、文化交流上具有莫大的影响力。

林老师治文学而娴人生哲学,学贯中西,识通古今,著作宏富,名噪国际。世人以文学家称之,老师亦当之而无愧。

胡博士和林博士,是我的老师,亲炙门墙,知之甚切。他们在学术上文学上,对国家对社会,几有同样的贡献。他们顶天立地,治身清标,又有同样的风范。追思两老,仰慕不已!谨撰数行,以纪念之。

词曰:

当世两博士,文坛并称雄。

其人为谁何?胡公与林翁。

治学虽异趣,所造殆类同。

博综古到今,中西皆贯通。

文章洛阳贵,名满宇宙中。

天夺斯文去,长使后人恫!

挺挺两博士,正人君子风。

节节吐清芬,飘香无尽穷!

一九七六年五四纪念日

原载《传记文学》第二十八卷第六期(一九七六年六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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